这张脸太熟悉,苍梧峰顶密室里,白纸黑笔勾勒出单眉细眼,清隽气质跃然纸上。
“明诚剑修?”泠卿雪挡开剑气,瞥向那人右眼角,看到那里有颗小痣,肯定地重复,“明诚剑修!”
听到她以法号相称,悲喜交织在明诚脸上,几番凝望,长目里无光,噙泪失声:“我们......见过吗?”
却尘适时点穴打晕师忆安。
泠卿雪道:“我见过你的画像。”
长虞将秘密深藏心底,只在那间狭小密室里倾诉,剑修明诚,嗜剑如痴,十五入剑宗,是千年来天资最高剑修,百岁修入元婴境界。
每次说到此处,仙师便骂苍天无眼,骂人性凉薄,末了对画像上一壶酒,三柱香。
宗门内人多嘴碎,那事被传出来,流传最多的,是此人酒后乱性,对师尊图谋不轨,遭三位仙师处以鞭刑,逐出师门,终惨死荒野,被饿狼分食。
对这些传言,明诚有所耳闻,他一扫悲色,轻点眼角的痣,得意道:“看到我还活着,是不是很吃惊?”
刚才那番打斗耗费灵力,他说话间带着喘息,几道褶皱如藤蔓,攀上那张清癯的脸。
泠卿雪是很吃惊,因为长虞说过,就算余生顺遂,明诚阳寿也已尽于五十年前。本该死去的人还活着,稍动灵力老态尽显,她彻底明白了:“师兄是以宝物换取灵力,再以灵力续命。”
这声师兄,可让明诚拉下脸,他戴上面皮,高傲得像只斗鸡:“哼!自我之后,师尊只收过一个亲传弟子,你是哪来的野丫头,敢叫我师兄。”
啧!这人变脸之快,不去唱戏可惜。
泠卿雪坐地上,一五一十讲述了遍自身经历,怕他不信,还说出长虞的小癖好,躲地洞里偷酒喝。
这次因有面皮,看不到明诚脸色,只见那双下垂的手微颤,倏然抬起,张开双臂要上来拥抱。
幸好却尘及时把师忆安推到他怀里。
被男人撞个满怀,明诚欲扔不能,双手僵硬地端着人,泠卿雪顺势道:“好师兄,先把冰羽玄晶给他,将他打发走,咱们再续师门之情。”
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取冰羽玄晶易如反掌。
明诚钻进潭水里,跟不要钱似的刨出一堆黑色晶石,打开师忆安的包裹,轻车熟路地找到白璧瓶,将晶石一股脑灌进去。
那些瓶罐里,两锭金子尤为显眼,泠卿雪紧盯金子,盘算着怎么弄到手。
却尘最懂她的心思,用剑柄朝师忆安背上点两下,贵公子吐出口浊气,还未睁眼,先哭丧起脸:“这可如何是好。”
待睁开眼看到包裹狼藉,他忙不迭端起白璧瓶,一指长的瓶子似乎很重,把手掌压得沉下去。与之相对,那吃了黄连的脸,五官向上扬起来。
泠卿雪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将眼皮合上一点儿,遮住对金子的渴望,装出两分深沉道:“高人不爱俗物,公子快将金子收好。”
说着手指带过金子,随意拿起个药瓶递给师忆安。
称呼瞬息万变,明诚全都受着,方才被金色填满的双眼,他看在眼里,抬手轻挡药瓶:“墨桢食言,未亲自前来,这些丹药钱物,权当给我的赔礼。”
泠卿雪在身后比耶,心中狂喜,嘴上却故作清高:“你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怕他们又打起来,师忆安忙相劝:“取他人之物,理应答谢,只是这些钱物本要送与姑娘,如今只能以此相送。”
他塞好白璧瓶,解下腰间翠玉扇。
玉色华光流泻,如晨露之滴,世家子的随身物,比那金镯子更值钱。这般慷慨,倒叫泠卿雪过意不去,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收扇子,直接施展法术,把人送回兰楫镇。
再回到寒玉潭,不过两刻钟,眼前光景巨变。
天地似被翻转过来,流光自天际宣泄,一股浩瀚磅礴的气息,从光源处漫延开。所过之处,满山翠色褪去,白枝缀于山间,传闻中雨雪不落的东极,竟似茫茫雪原。
唯有千顷碧波,热气上涌,隐隐有沸腾之势。
明诚煮茶潭水畔,置酒寒潭中,以木棍代剑,翩然起舞。听到身后响动,他定身形于半空,若大鹏展翅,潇洒恣意。
那脸卸掉面皮,枯如树皮,言语间却豪气万丈:“师妹,可知须臾山,此山成于洪荒,时有四季,不拘于自然法则。我却以障目之法,藏此山百年,生之如此,有何憾哉!”
泠卿雪给自己添上一盏茶,浅抿一口,抬头看向群山。
明诚落回地面,咔嚓折断了木棍,入潭中取来酒壶,掌心在壶盖上旋转,化玉壶成珠。
他似是笑了,可那张脸上全是沟壑,唇畔眼角皆被褶子填满,竟看不清弧度。
只在这三两息,须臾山上冰消雪融,流光东倾,春生留不住将逝的生命,泠卿雪心下凄惶,轻唤道:“师兄,我给你输些灵力。”
灵光凝在指尖,被明诚拦住。
在她以为师兄要交代要事时,却听对方没个正形地道:“你是不是很穷,留着灵力可以幻化银子。”
这方法可以,但没必要,又不是嫌命长,要奢侈到这种地步。
泠卿雪被噎住,心头泛起的涟漪碎得稀里哗啦,接下来听到的话更气人。明诚用五根手指攥紧珠子,道:“这个送给师尊,是我酿的酒,你不许卖了换钱。”
银剑疯狂摇晃,却尘笑得天花乱坠。
这节点这氛围不合适,泠卿雪接了珠子,拂袖轻打剑身,却见明诚跃起于半空,金光沿着筋络涌到他脸上。
岁月的痕迹迅速淡去,白发苍颜焕然新生,容颜再少时,与那画中青年一般无二。
广袖下,那双干瘪的手褪尽血色,皮肉尽消,刹间朽如枯骨。
这举动耗尽了明诚所有灵力,他倒在地上,撑开双眼呢喃:“当年中秋,闯入师尊屋内,众人皆道我醉后乱来,其实我没醉,情到深处难自抑,人生能得几回欢。”
在那晶莹澄澈的黑眸里,泠卿雪看尽那夜春色,不觉握住停在身旁的剑。
那份真挚的感情如此灼热,烫得心间有些痛。
没等她抽离出来,明诚低声笑起来:“凭什么师徒不能相爱,凭什么纯粹的爱要拘于世俗,我不信规则,只从本心。当初逐我出师门,师尊险些和长德大打出手,我不愿师尊为难,受了三鞭,把长德骂得狗血淋头,痛快!”
他笑得如癫似狂,矮草似是被情绪感染,在这笑声里乱舞。
泠卿雪恨道:“长德!又是长德!”
明诚抬起枯骨握成拳:“何止长德,墨桢也不是人,当年他做客苍梧峰,给我下迷药。放逐又如何,我在此吸纳灵气,以他的灵力续命,可笑那人,一生最好虚名,生怕事情败露,只将灵力奉上。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没他,我等不到师妹。”
说到畅快处,他竟站了起来:“师妹你没见到,墨桢每次来,都跟个孙子似的,对着死水都磕头,所以那公子才说周遭不同,他们就没见过真的须臾山。”
说完这话,他前后趔趄,按住胸口咳起来。
却尘飞过去撑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泠卿雪再次凝起灵光。
白光临近心口,明诚抓住她的手粗喘:“师妹,我不想容颜老去,我要以陪伴师尊时的容颜死去,快!杀了我。”
一丝细纹爬上眼角。
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在泠卿雪手中的人,不在少数,唯独这一次,内心如热油翻滚,备受煎熬。
见她下不了手,却尘从后面对准心脉,剑气穿心而过。
明诚闷哼一声,气息尽绝。他走得并不痛苦,身上无外伤,嘴角还挂着笑。
失去生息的肉|体立刻腐化成白骨,长袍盖住骨架,里头空荡荡,头骨侧向西面,两个黑洞里闪着微光,似要再看一眼回不去的苍梧峰。
泠卿雪半跪在地上,抱住银剑道:“谢谢。”
她满目酸涩,声音跟着发紧。
却尘窝在她锁骨里,竭尽所能地回应。无数缕剑光缓慢流动,将身前的姑娘包住,构筑起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享受过片刻宁静,泠卿雪捡过师忆安的包裹,找出丹药,连瓶带罐悉数抛进寒玉潭里。而后结出传音符,勾画几笔,朝西边发去。
传音符化作光点,飞过兰楫镇,此时镇上人声喧嚣,白玉勾栏的马车驶过主道,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掀开车帘。
这里太远,看不到须臾山,师忆安回望良久,小声道:“师傅,我们这就回去了吗?”
墨桢盘腿端坐,闭目吐息,听得此问,反问道:“她真答应过你?”
愣了一下,师忆安明白过来,回道:“是,知雪姑娘亲口对弟子说,日后必会到雾隐洲。”
墨桢指尖勾出银丝:“此人见到了寒玉潭中那人,日后她到雾隐洲,我们绝不能放她离去。”
夜间一席话,师忆安已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摇头道:“她心中无我,师傅不必强求。”
墨桢扯断一根银丝,手指勒出血,眼中覆满寒霜:“此人太危险,必须留下。”
那人岂是想留就能留,师忆安探头出车窗,见云端上一袭白衣御剑而过,定睛细看,风过而云淡,哪还有人影。
他想告诉师傅,话到嘴边,忍住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