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潭凝起薄冰,而东面须臾山,又是绿意盎然。泠卿雪饮完茶,覆手于冰面,感受着刺骨冰凉,等来了长虞。
白骨还躺在那里,空洞里光芒骤然亮起,转瞬熄灭。
泠卿雪向仙师行礼,叠交的两手空空。
早在传音符发出时,却尘就变回戒指,钻进她腰带间,特意找了后腰最不显眼的位置,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长虞接过玉珠,弯腰拉开明诚的衣襟,那里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小字。
诚。
“这是他说喜欢我时穿的衣服,这是我给他绣的字。”长虞似是在诉说,又似自语,“他名叫诚,是黎卢氏庶子,思诚者,人之道也,我便以明字为辈,给他取法号明诚,可真想不到,他如此不诚,躲于此地不漏音讯。”
却尘给泠卿雪传音解释:“黎卢氏是人族五大世家之一,曾煊赫一时,堪称四洲第一世家,现任人皇即位后,祝其氏腾达,黎卢氏被排挤出天阙城。”
日光挤开云缝,洒在白骨上,一缕白烟从空洞里冒出,长虞挥袖遮住光,日光倒是很懂事,立马溜回云层里。
却尘再次传音:“师兄肉身本该消陨于五十年前,全靠灵力吊着,如今身归尘土,五十年枯骨,经不起风吹日晒。”
泠卿雪一拳打在后腰上,这魂话很多,关于灵力的事,不用他解释。
这动作恰好被长虞看到,她问道:“腰上受伤了吗?”
泠卿雪险些被呛到,咳了声道:“没有,有些痒。”
后腰的戒指挪动两圈,滚到她侧腰。
面前金光一闪,长虞手中的玉珠恢复本体,她打开壶盖,饮下半壶酒,其余半壶倒入白骨口中。指尖捻起冥火,幽荧冷焰吞噬着白骨,焚烧过后,枯骨只剩几块焦黑。
任你乞丐或王公,任你绚烂若星辰,或卑微如蝼蚁,两眼一闭,皆为一捧黄土,一具枯骨。
长虞捡起块骸骨,拍掉焦灰,磨成一把锁,贴身藏起来。地上那堆黑,被风一吹,飘落到潭水中,裹挟在草丛间,湮灭在漫天尘埃里。
自始至终,仙师脸上看不到半点儿哀色。然而,悲伤从土地里渗出来,从日光里落下来,像无边潮水那般,涌向泠卿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她涩声道:“仙师......”
长虞不答话,抬手展开画幕,昨日光景,如走马灯般浮现。
十五岁的少年跪地叩头,起身时举起木剑,笨拙而诚恳地道:“弟子愿长留苍梧峰,此生不涉凡尘,请师尊赐法号。”
光影闪动,百岁天才剑修浑身浴血,傲立鞭刑台,滴血的手指直指云上:“长德,你这人面兽心、欺世盗名的小人,我以此生此命诅咒你,今生渡劫不成,他日必死于同宗晚辈之手。”
云上不见仙师,只有一戴素白面具的仙侍。
苍梧峰下,剑宗罪徒一步一回首,手里紧抱着那件绣字长袍。
听得那句振聋发聩的诅咒,泠卿雪把手掌在胸前,偷偷洒下一粒种子。
种子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发芽,至于是否能开花结果,除了看播种者的造化外,还要看各种不确因的外界因素。
有的种子生命力顽强,外界越想将其拔除,它就越早成熟。
比如说,饮恨生。传闻此花长于绝地,剧毒无比。
还是长虞把她敲回神,只听仙师道:“还记得当年入门氏,为师曾问你是否愿意长留苍梧峰,你是如何回答?”
泠卿雪道:“红尘凡世,弟子不舍。”
所以她没有法号,使用本名修行。
长虞抬手抚在她天顶:“你与明诚相似,却是两个极致,他为求死,你为求生,可到头来,为师居然谁也护不下。”
浑厚的灵力从头顶涌入全身,有部分聚入戒指里,泠卿雪在仙师面前垂首。
并非不舍,而是不愿舍,她要回到凡尘中,杀掉那些凌辱过她的人,要让恶徒得到报应,她是蒙尘的旅者,做不了照拂众生的圣人。
这些想法,泠卿雪一点儿都不打算对仙师讲。
传输完灵力,长虞道:“你把为师叫来,是怕死在须臾山里,无法完成你师兄的嘱托,是吗?”
泠卿雪颔首不语。
长虞扣住她的双肩,嘶喊道:“明诚求死,如今他死了,你求生,就要活着回到为师面前,听见了吗?”
肩上被按得生疼,泠卿雪没有挣扎,笑道:“仙师给我这些灵力,我怎么舍得早死。”
仙师是大乘期高手,万年修得宠辱不惊,可仙师也和凡人一样,亦是血肉之躯,亦有七情六欲。仙师护短,对徒弟倾囊相授,最怕徒弟受伤,这些她再清楚不过。
可无论是明诚还是她,都没能一直陪在仙师身边。
刚才那种情绪只在两息,松开手后,长虞平静地道:“为师这就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看那身影踩剑上云,却尘迫不及待跳出来。
先在地上滚两圈,又化作剑形,连耍五六个剑花,贴矮草面飞过,削断几根杂草。
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泠卿雪道:“捡到糖吃了吗?”
银剑在她眼前摇头晃脑,却尘道:“好多灵力,感觉我快化形了。”
泠卿雪抓住剑柄道:“横下面。”
却尘还沉浸在兴奋中,依言照做,待剑身与地面水平,才惊叫起来:“你要上我!”
这话怎么说得没羞没臊呢!
剑修本就御剑飞行,上剑是常事,泠卿雪抬脚看了眼鞋底,没沾土,还算干净,平稳跃上银剑。
穿过寒玉潭,便进入须臾山地界。
天空中风起云涌,山上秋叶飘落,尽数被吸进流光溢出的地方,山间不见雪落,却是白茫茫一片。
而那移至天际的光源处,竟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再看那些白物,如松枝倒挂,哪是覆雪,分明是森森白骨。
待泠卿雪停稳,银剑忽然趴到她背上。
剑身右侧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长白皙,竖起的食指骨节分明,紧跟着,剑身左侧又长出另一只手。剑身上金光流动,那两只手不断延伸,长到两尺多长,胳膊从后面环住前面的人。
那根食指戳到她眼前,传来却尘的声音:“你看那里是什么?”
这是只不沾阳春水的金贵手,连个茧子都没有,这手长得赏心悦目,比师忆安的好看,要配上这双手,必须是美人脸。
泠卿雪暗自评论了番,才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白骨上结出冰棱状的白花,六瓣花瓣紧抱在一起,耷拉低垂着,整朵花上看不到别的颜色,连花枝都是死寂的白,几乎与白骨融为一体。
她掰开那双手,把剑提到面前:“你一男的让我背,要不要脸。”
却尘把手缩回剑身中,恋恋不舍地道:“再过几个时辰,我就能化形,到时想占便宜都不行,就不能让我再柔弱一下吗?”
会哭的男人,还会装柔弱,泠卿雪负起剑,不经意扭头,发现身后竟然是白野,寻不到绿草和寒玉潭,陡然出现的白花,让她无心兼顾身后。
传闻太古时期,百族相争,尸骨成山,大部分族群在战争中灭绝。那些带着怨气的逝者,残念在地里扎根,开出死亡之花,专以生灵之血为食。神族怜悯苍生,将此花拔除,可人之怨气除不尽,此花多次死而复生,藏匿于绝地,静待猎物上钩。
此花因怨恨而生,便得名饮恨生。
典籍中对饮恨生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有花无叶,白枝垂地,以血为食,触之即死。
站在寒玉潭旁心生杀意时,泠卿雪不会想到,偶然想起的妖花,居然真的出现在面前,出现在藏有神族遗物的须臾山。
因这花剧毒,她不敢用手摘花,也不敢用剑去劈,摸出锭金子打过去。心里疼得在滴血,金子碰到花,就不能再拿回来,初入须臾山,便损失一笔巨款,早知道扔丹药别扔瓶罐。
白花摇曳,枝干扭动起来,六瓣花瓣张开,露出血红色花蕊,花蕊上吐出两条钩子,钩起地上的金子。花瓣再次抱紧,一阵咀嚼声后,白花镀上层金粉。
这叫什么,吞金兽吗?
泠卿雪目瞪口呆,眼睛还没眨下去,白花暴涨至数尺高,花瓣抖掉金粉,张牙舞爪地招展着。
很快枝干躬起来,花蕊张开大口,手腕粗的钩子向四面八方乱舞,山间白骨被击碎,碎骨漫天飞雪。其中一片落到眼前,泠卿雪抬手,指尖从碎骨中穿了过去。却尘伸出只手握住她指尖,确认没受伤,有样学样地接过片碎骨,用手指穿过去。
撞击无声响,眼前所见皆是幻象,如果偌大的须臾山是场幻境,不找到突破口,他们将被困死在这里。
金子是真的,白花能将其嚼碎,饮恨生也是真的。
泠卿雪挥出灵光结成光绳,锁住相对薄弱的枝干,一手拽住光绳,一手飞出光刃,将花枝砍断。花朵失去枝干供养,蔫了吧唧坠下去,在即将落地时,被细密的光线搅碎。
如痛失孩子的母亲,断枝发出凄厉哀鸣,天空破开漏洞,黑气交织出诡异的形状,源源不断涌向断枝。
亡者的怨气,那便是突破口。
泠卿雪跃入黑气里,挡在那断枝上,手指滑过剑身,银剑燃起幽荧冥火,天地不再宁静,死亡气息在废墟里躁动。似是惧怕冥火,黑气避开银剑,转而攻向握剑之人。
身上被割出无数细小伤痕,可她全然不顾,只将灵力聚于剑身。
银剑飞向天际,那股力道太强,却尘无力阻拦,带着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一头扎进漏洞。
天幕在瞬间撕裂,白光萤火炫然盛放,黑气、断枝、白骨焚尽,时有四季的峰峦化作齑粉。明诚以障眼法遮盖须臾山,岂知遮住的不过是幻境。
有风徐来,日悬中天,低矮的山丘连绵数百里,河流顺山脚蜿蜒,汇入东极那高山脚下。如五指般伫立的五座高峰,苍松映翠竹,山间闻鸟鸣。
生机,那才是真正的须臾山。
泠卿雪捂住伤口,笑意从嘴角溢出来。
却尘将剑身横在空中,朝她伸出手:“骑到我身上。”
自从这剑长出手,说的每句话都不对劲,泠卿雪不想上去,指着脚下道:“你躺下......”
话音未落,一只手撕开地缝,将她掀至高空,抛落山崖。
准确来说不是手,是巨禽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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