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谁啊?”顾行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球鞋,“我刚才看你站着发呆,吓一跳,以为你被诈骗了。”
“不是诈骗。”沈向榆回神,把手机放下,“是之前骨髓志愿者登记那边。”
“啊?”顾行瞪大眼,“配上了?”
“初筛而已。”沈向榆说,“还要再去做检查。”
“哇。”顾行拖着拖鞋走过来,“那你答应了?”
“嗯。”
“这么爽快?”顾行咋舌,“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行挠头,“网上不是说会很疼吗?还有什么副作用……”
沈向榆笑了一下:“你这人心理学白学了。”
“我这是一点医学常识。”
“你常识来自短视频。”沈向榆拆开手边那包刚洗好的衣服,“医生会详细解释的。”
“我大概,还是愿意去试一下。”
“你还真是——”顾行顿了顿,“很沈向榆。”
“什么意思?”
“就是很符合你的‘人设’。”顾行说,“你看,又当心理委员,又参加互助中心,还要去救人一命。”
“我发现你的人生路径已经被写进宣传册模板里了:优秀学生典范。”
他说着,笑嘻嘻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标题:“《来自某重点中学男生的阳光人生指导》。”
“别这么说。”沈向榆摇头,“听着有点可怕。”
“那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快?”顾行把包往床上一丢,“是因为你善良,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这么做?”
“……”
沈向榆低头,把衣服一件件抖开,挂在晾衣架上。
“都有吧。”他过了几秒才说,“既然当初签了那个志愿书,就默认了有一天会接到电话。”
“现在到了,我拒绝的话,自己也说不过去。”
“你看,你还是‘应该’。”顾行叹气,“你这个人真是……被‘应该’绑得死死的。”
“那你要是接到,会拒绝吗?”沈向榆反问。
“我……”顾行被问住,“我可能会纠结个三五天,然后勉勉强强答应。”
“那你还说我。”
“那不一样。”顾行理直气壮,“我纠结的时间至少说明我有在考虑自己。”
“你——会直接往前跳。”
“我又不是没考虑。”沈向榆笑,“只是考虑得快一点。”
顾行看了他两秒,忽然缩了缩肩:“行吧,反正不管你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应该’,结果都挺酷的。”
“以后你要真捐了,我在朋友圈给你打一百个字的彩虹屁。”
沈向榆“嗯”了一声,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
阳台外风一吹,湿衣服晃了一下,水珠从袖口滴下来,落在宿舍楼下的水泥地上,散成一片小小的水印。
——
体检约在下一周的周三。
那天上午没课,沈向榆请了辅导员一声,坐地铁去了市一院。
工作日的医院一如既往地拥挤。
一楼大厅排号机前人挤人,广播里不停重复“请保持一米距离”“注意保管个人财物”,走廊里是各科室门口的长椅,一排排坐满了人。
配型体检的地点在住院部楼上,一间普通的检查室。
负责接待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医生,看起来已经很熟练了,语气不紧不慢:“做个常规体检,抽血,再跟你讲一下后续可能的流程。”
“你现在大概是初配型高度相合。”她看了一眼他的资料,“后续高分辨如果也成功,才会考虑安排采集。”
“会有多疼?”沈向榆问。
医生笑了一下:“网上说的那些你都看过?”
“看了一点。”
“每个人感受不同,但我们现在多用外周血采集,痛感比以前传统的穿刺要轻很多。”她说,“会有点累,有点酸,可能会像重感冒的感觉。”
“但不会对你身体造成长远影响,我们也会安排完整的复查。”
她看着他:“你有任何犹豫,都可以随时跟我们说。没有人会强迫你。”
“我知道。”沈向榆说。
“那你现在,还愿意继续吗?”医生问。
他没犹豫:“愿意。”
医生点点头,在表格上勾了一笔:“好。我们会尽量保护你的个人信息,同时在不影响你的学习生活的前提下安排时间。”
“患者那边……情况挺复杂的。”她顿了一下,“就不细说了。”
“嗯。”
沈向榆低头,看着那张表上的几个空格被笔一点点填满。
这些格子里写的是他的身高、体重、既往病史、过敏史,看上去和任何一次普通体检没两样。
只有左上角“志愿捐献造血干细胞”几个字,提醒他:这不只是“看看身体”。
抽血的时候,护士动作很利索。
“放松。”她说,“别太紧张。”
“我不紧张。”沈向榆笑,“我只是手有点冷。”
“男孩子怕针的不少。”护士熟练地插针,“你这个算好的。”
“我真不怕。”他跟她闲聊,“只是想起高考前那次体检。”
“怎么?”
“那时候抽血,旁边有个同学直接晕在椅子上。”他笑,“吓得我以为自己也要晕。”
“结果呢?”
“结果是我扶着他去医务室,医生还夸我冷静。”
护士也被逗笑:“那你挺适合当志愿者。”
“他们也这么说。”沈向榆说。
“谁?”
“学校的老师。”他顿了顿,“还有一些——以前的同学。”
他没具体说是谁。
谈话在这种轻松的节奏里结束,护士把针拔出来,按了棉球在他手臂上:“按紧。等会儿不要提重物。”
“好。”
他按着棉球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内侧青白的皮肤和那一小块淡淡的红。
忽然想到一个很冷静的事实——
如果配型成功,他身体里的东西,会被抽出来一部分,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会在病历表上看到“供者:男性,二十岁左右”。
就像他现在也只在表格上看到“患者:某某,性别,年龄”。
医生没有告诉他名字,只有一句“情况复杂”。
“情况复杂”背后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打算多问。
不需要知道那个人的过去,不需要知道他做过什么。
只要在这件具体的事上,他们短暂地连接一下,就够了。
——这样反而轻松。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
住院部的走廊里人不算多,宽敞的地面被拖得发亮,墙上贴着“洗手七步法”“探视时间说明”。
拐弯处突然传来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
是推病床的护士。
沈向榆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步,视线跟着那张床扫过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剃了光头的年轻人,身形瘦削,盖着浅蓝色的病号被子,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线条。
对方眼睛闭着,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刺眼的黑。
床边跟着一位中年妇女,手里紧紧抓着床沿,像抓着最后一点支撑。
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轮子滑过去,衣物擦过空气,淡淡的消毒水味尾随而来。
沈向榆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些碎片:
被子边缘叠得很整齐,病号服袖口松松垮垮,年轻人的手从被子里露出一截,骨节分明得有些突兀。
——他完全认不出是谁。
也不可能在这一瞥里认出什么。
只是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拉了一下。
“在这边小跑不安全。”推床的护士小声提醒后面的家属,“小心点。”
那位中年妇女连声“好好”。
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沙哑,像哭过。
沈向榆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床远远滑向走廊尽头,两扇推拉门为它自动打开,又缓缓合上。
仿佛一条线,轻轻把两个世界隔开——
一边是他这种“穿着便服的健康人”,一边是被病号服和药水味包裹住的患者。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站在这条线的这一头。
而他刚刚签下的那份表格,意味着他将有一次机会,把身体的一部分,递过那条线去。
不需要认识对方,不需要问“值不值得”。
只是单纯地,把一件“能做的事”做完。
“既然你一直在扮演一个好人——”
他在心里慢慢地,对那个看不见的自己说,“那就干脆去做一件真正好人的事好了。”
哪怕这其中掺杂着自我证明、自我安慰、甚至一点点报复过去的意味——
报复那个曾经懦弱、曾经只会往后退的自己。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复杂动机”。
但此刻,站在住院部白得晃眼的走廊上,他只觉得一种难得的清晰:
这件事,是他可以选的。
不是老师布置的,不是父亲安排的,不是辅导员“建议”的。
是他自己伸手勾选的那个框。
——“我愿意。”
出医院的时候,天气已经阴下来。
楼下的行道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秋天的味道比早上更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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