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他在洗手间狠狠捶一下台子;
病房里,那个光头的人笑着说“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活着”。
如果现在就告诉他——
“配型的人是我。”
“救你的人是我。”
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某种大张旗鼓的宣告。
像是在说:“你看,这次我没有逃。”
像是在要求一种立刻给出的回应:“那你呢?”
可现在,是不是一个适合要答案的时间点?
他抿了抿唇,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现在先不要告诉他。”
医生挑了下眉:“可以说说理由吗?”
“……”
沈向榆沉默几秒:“他现在已经有很多事要扛了。”
“化疗、指标、复查,术前术后各种变化……他已经在承受‘活下去’这件事本身的压力。”
“如果再加上‘有人是我认识的人在救我’这个信息,他可能——更难受。”
“有些人接受帮助的时候,会比受伤的时候还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这句话,有一部分像是在讲别人。
还有一部分,很明显是在讲自己。
医生静静听着,没打断。
“还有……”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我觉得——”
“比起‘被我救’,他更需要的是先‘活下来’。”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告诉他也来得及。”
“那时候,不管他怎么想,都有选择的空间。”
医生点了点头:“你是在替他考虑。”
“也在替自己考虑吧。”沈向榆苦笑了一下,“我不太想,在他生死线那头,把这些话砸过去。”
“嗯。”医生没有评价,只是把他的原话记在表格边上,“那我明白了。”
“我们目前不会主动告知患者供者身份。”
“后面如果有变化,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好。”
这一声“好”,落在空气里,有一种不轻不重的钝感。
像在石头上敲了一下,石头没裂,只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印子。
——
术前的动员药打得比他想象中更“存在感十足”。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一针。
回到学校的时候,全身骨头里都有一种说不清的酸胀感。
不像普通的肌肉酸痛,更像是从骨缝里往外冒的钝疼。
“你脸色有点吓人。”顾行一边往嘴里塞饼干,一边瞄他,“你要是不舒服就请假,谁逼你这么拚?”
“医生说在正常范围。”沈向榆在床沿坐下,“就像重感冒之前的那种难受。”
“那你现在是还没发烧的感冒?”
“差不多。”
“你现在要是倒下,”顾行说,“我们寝室的精神支柱就塌了。”
“别乱说。”沈向榆被逗笑,“精神支柱太沉重了。”
“你别笑。”顾行叹,“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支柱’了。”
“谁让你们太软。”他顺嘴回了一句,“要是你们都硬一点,我就可以躺平了。”
“谢谢你对我们硬度的评价。”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句,气氛又轻了不少。
只是等顾行戴上耳机刷视频,宿舍里安静下来之后,那种从骨头里往外冒的酸痛,又慢慢清晰起来。
——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提醒:【请注意明日采集时间安排,提前休息。】
【采集前避免剧烈运动和熬夜。】
【如有不适,请及时联系主治医生。】
短短几行字,冰冷却礼貌。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一条短信,就把他明天要经历的东西概括完了。
可短信里面没有写:
“某个病房里,有人已经为了明天的事,紧张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写:
“有人曾经没能救住另一个人的高中生活,现在想尽力试着救回一点什么。”
他把手机扣到枕边,下意识点开了聊天列表最下面那个置顶对话框。
备注早就删掉,只剩一串数字。
对话框是空的。
他把光标放在输入框里,犹豫了一瞬间,打了三个字:
【明天加油。】
打完看了两秒,又把这三个字删了。
——对方根本不会看到。
那号码早就不用了,卡大概也不知道在谁手里。
他只是突然很想在某个地方,说一句类似的话。
哪怕只是对着空气。
最后,他把手机锁屏,压在枕头下面。
黑暗里,床板很薄,楼上的人翻身都会吱呀响。
沈向榆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宿舍里几个人不整齐的呼吸声。
骨头里的痛一阵一阵往上涌,他反而慢慢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像是做笔记一样,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列了一遍——
接电话。
签字。
见医生。
打动员针。
去病房当志愿者。
在门口听见“许长昭”。
看到那块门牌。
看见那个人笑着抬头说“同桌”。
每一件都很具体,很实在,摸得到疼。
这些,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逼他,也不是他在回避什么。
他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
不为命运鼓掌,也不跟它吵架。
只是很简单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这一次,不要再退。”
——
术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他照例去七零三病房探望。
这一次没有志愿者队伍,只有他一个人,手里拎了两罐酸奶。
“今天待遇挺好啊。”许长昭看见他,笑,“专人送奶。”
“医院那边给我开了营养建议,”沈向榆说,“让我也多喝点。”
“你也要补钙?”许长昭挑眉,“你确定不是偷偷给我打广告?”
“你可以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利落地接过来,顺手把其中一罐放到床头柜,“等会儿喝。”
他盯着酸奶包装看了两眼,又随口问:“你这几天脸色不太好,怎么,和命运吵架吵输了?”
“没吵。”沈向榆说,“只是……身体有点反应。”
“反应?”许长昭敏锐地捕捉,“你最近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配合学校做了个体检。”他淡淡带过去,“顺便报名了一些新的志愿活动。”
“又志愿。”许长昭感叹,“你这是打算把好人卡攒够几十张,以后去换奖品?”
“奖品是什么?”
“比如——”他想了想,“换一个不那么倒霉的人生?”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笑了一下,又咳了两声。
“咳……”他捂了捂胸口,“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我知道。”沈向榆说。
他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许长昭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嘛?是不是我这两天又丑了?”
“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搞得我以为脸上沾了棉签。”
“……”
沈向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许长昭。”
“嗯?”
“等你这次移植顺利,出院之后……”
他慢慢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这么严重?”许长昭挑眉,“听起来像要告白。”
“……”
他愣了下,下意识想反驳,又觉得什么解释都显得太刻意。
许长昭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行啊同桌,高中还没来得及的戏码,大学在医院补上,也挺有创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向榆终于找回声音,“我是说——”
“很多事,我以前没有弄清楚就做了决定。”
“这次,不想再那样。”
“哦。”许长昭拖长了音调,“那我岂不是要努力活下来,才能听到完整版?”
“是。”
“好。”他想也没想地应下,“那就当你给我安排的一个出院之后的节目。”
“到时候你记得准备好讲稿,”他眨眨眼,“别到时候支支吾吾。”
“……”
沈向榆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好。”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刚亮起来。
晚班护士换上岗,推着治疗车一间间查房。
他站在尽头往回看了一眼——
七零三门关着,门牌还在,数字还在,名字也还在。
里面那个人不知道,他明天要从另外一条通道,被推进同一栋楼的另一端。
在某一刻,他们的生命会在数据和药水里交叠一次。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会不会真的足以“改写”什么。
但至少,他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
再往前一步,就是针管、输液管、酸痛的骨头和一份签过名的同意书。
这一次,他不会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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