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已经结束一天,天空压着厚厚的云,像随时准备落下一场雨。
晚自习被改成自习 班会,放学比平时早一点。
大部分人被社团、补课、自家安排分散出去,操场却意外空了下来,只剩零零散散几个人在跑道边走路。
沈向榆从教学楼下来,绕过人群,才看见操场角落有人坐在看台最下层。
许长昭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本旧书,正用笔在什么地方画线。
他抬头看过来,冲他扬了扬那本书:“下来散步?”
“……好。”
沈向榆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
操场上风有点大,吹得人睫毛发痒。
“你转学的事……”沈向榆先开口,“是因为——”
“家庭原因,路太远。”许长昭抢先说,语气跟在班里说的一样轻快,“官方说法。”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沈向榆看着前方。
“我自己的想法嘛……”许长昭想了想,“一半一半。”
“老师确实建议了。”他很诚实,“但最后签字的是我自己。”
“你就不后悔?”沈向榆问。
“现在不。”他笑了一下,“要是以后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
沈向榆沉默。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那点“硬撑”,却也知道——
对许长昭来说,“自己选的”这四个字,比很多东西都重要。
许久,他才小声说:“其实,处分那天……我有一点恨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句太直接,也太真。
许长昭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那挺正常的。”
“你不问我恨什么?”沈向榆反问。
“你要是愿意说,我就听。”他耸耸肩,“不愿意说,我也猜得到一部分。”
“你觉得我把你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把所有事都自己包了。”
“你觉得我不问你就替你做决定。”
“你觉得——你明明想跟我站在一起,我却把你往后推了一步。”
他一条条说出来,语气不重,却句句扣在点上。
沈向榆狠狠攥了一下手指:“……是。”
“那你恨我,也还合理。”许长昭说。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辩解?”沈向榆看向他,“你就不怕我真的恨你?”
“我怕啊。”他笑了一下,“但我更怕你以后回头看,连恨的对象都没有。”
“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所有不甘心、委屈都往自己身上砸。”许长昭说,“觉得‘要不是我没站出来,要不是我太懦弱’,就不会这样。”
“那样的话,你会把自己骂得很惨。”
“我不太想看到你那样。”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听起来像是随手安慰,沈向榆却听懂了。
——在那间办公室里,他确实有一瞬间,是想把所有矛头都收回自己身上的。
“那你现在让我恨你?”沈向榆声音有点干,“这是什么逻辑。”
“勉强算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逻辑。”许长昭说,“你恨我,总比你一直恨自己好一点。”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书:“不过,说到逻辑,这个比我讲得好。”
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被他递了过来。
沈向榆低头,看见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脊被翻得有点松。
“送你。”许长昭说。
“……为什么?”沈向榆没接。
“你不是总说我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吗?”他笑,“有一部分就是看这个看出来的。”
“你先把别人写的看一看,省得以后都怪我。”
“我不一定看得懂。”沈向榆说。
“那就先学会模仿。”
许长昭用书角敲了敲他的膝盖,“你不是很会模仿题型吗?做人也可以试试。”
“模仿谁?”
“模仿一个——”他想了想,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模仿一个不会总把刀对准自己的自己。”
这句话听上去绕,又听上去极其任性。
沈向榆终于伸手,接过那本书。
纸页在他指尖下翻了一下,里面夹着一张便签。
便签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是许长昭一贯的潦草:
【以后你要是特别讨厌现在的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
他抬头,看见许长昭也在看他。
操场的灯光从远处打过来,照得他眼睛很亮,里面却有一点说不清的阴影。
“许长昭。”沈向榆叫他。
“嗯?”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问,“一边对自己很狠,一边对别人……很好。”
“我对自己没多狠。”许长昭反而笑,“我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后悔上。”
“那对别人呢?”
“对别人好一点——”他耸耸肩,“可能因为我在课堂上不好,想在别的地方平衡一下。”
“骗人。”
“你怎么总说我骗人?”他无奈,“我真心话讲得比很多人多了。”
风又吹了一阵,带着一点冷意。
沈向榆盯着他,忽然问出那个问题:“那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许长昭愣了下,笑意却慢慢收了回来。
“会啊。”他很认真,“我记性没你想的那么差。”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要是恨我,就更不会忘。”
“……”
沈向榆指尖收紧:“你为什么总往这个方向说?”
“因为——”许长昭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出一点真切的疲惫,“我觉得你不会原谅得那么容易。”
“与其以后在回忆里把我粉饰成一个特别完美的人,还不如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沈向榆冷笑,“你是说,把你记成一个‘害我记过的人’?”
“你可以这么记。”许长昭说,“我没意见。”
“那你呢?”沈向榆反问,“你会怎么记我?”
许长昭想了想,很不符合气氛地说:“记成——在我高二这一段特别重要,但后来很会记仇的人。”
沈向榆被他这句“记仇”噎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嘴上一直往轻松那边扯,是在用这种方式替他们俩把某些情绪压在水面下面。
压得久了,自然会变形。
沈向榆胸口一堵:“你能不能别把什么都说成玩笑?”
许长昭看着他,眼神突然收紧了一点:“那我现在跟你讲一句不带玩笑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
“这件事,是我选的方式。”
“你有权利恨我。”
“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发紧,“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连自己也一起恨进去。”
风吹过看台,吹得旗杆上的校旗猎猎作响。
“那就恨吧。”许长昭最后说,“恨也是一种……靠得很近的感觉。”
“比你什么都不说,一直往后退,好一点。”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笑了一下:“你当我脑子进风了。”
沈向榆没笑。
他低着头,握着那本书,指节发白。
那一刻,他确实非常想说——
“我不想恨你,我只是……”
只是很难过。
只是很舍不得。
只是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们一起扛完这一切。
可这些话,都被他堵在喉咙里。
最终,他只吐出一句:“你走了之后,我就不想起你了。”
许长昭“哦”了一声,笑得很轻:“那你要多努力。”
“我这么优秀的人,”他抬头看向天边那点尚未完全退去的光,“想忘不太容易。”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天果然下起雨。
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几滴,很快变成密密的雨线,把操场灯光都打散成一团一团的光雾。
沈向榆躲在走廊檐下,看着雨帘,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不体面的念头:
——如果这雨能把今天的事冲掉就好了。
但雨只会把地面弄湿,不会改写处分,不会改写申请书,也不会改写某个人已经签下的名字。
他回到寝室,把那本书放进抽屉里,合上的瞬间,指尖用力到发疼。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可以像说的那样,努力不去想。
可他不知道——
十年之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操场的风,雨落在看台上的声音,还有那句被雨声拉长的:
“那就恨吧,恨也是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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