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天象无常,六月大旱,竟也能下起鹅毛飘雪。
门前皑皑一片,凛风敲打着绮窗,自缝隙钻进来的霜瓣被融成凉水。
云弥立在桌前,徒手持一只红蜡,垂视界离以两指在光贴上绘出金字。
随着火芯燃烧,滚烫蜡泪淌下掌心,令他手掌皮肉灼伤,血与蜡混合在一起,实在粘稠难辨。
“你骗了我。”
界离不抬头,沉心静气地书写传信光贴。
云弥脸颊抽搐一下,眼神无处安放:“我……”
“无需解释,直接告诉我想要的答案,失踪婴孩在哪里?”
她双指一划,写满金文的传信光贴自手下飞出,很快消失于视野。
界离站起身,正要举步,云弥骤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她面前:“我瞒不了您,婴孩失踪确与我有关,但我亦不知他们下落。”
“为何?”她眼神凌厉,没有太多耐心。
他深呼吸,硬着头皮道:“恕我不能告知于您。”
云弥不能告诉她,自己身上业障处于完全不可控状态,他几乎要杀了那些孩子,于是特命行者将他们藏到自己寻不到的地方去。
如若界离知道,只怕千方百计也要尽快把指骨拿回。
云弥先前承诺过,杀死自己就能获取指骨,不过是为了解对方善恶与实力,若其灵力高深,取走指骨,为证善道竭力克制业障也无妨。
可偏偏这个人,是他百般拥护的鬼神,他不想界离取走指骨后,因忍耐业障而被折磨得生死不能。
界离不满他的回答,伸手取过他手中燃烛。
“鬼神大人,当心烫……”
“我知道。”
她手握红烛,缓缓倾斜,其中热蜡如血,竟颗颗滴落在云弥仰起的颈脖上。
云弥浑身一颤,往后跌坐在地面,呼吸刹时乱了节奏,随着蜡泪沿脖颈蜿蜒滑入锁骨窝,蓄满后又自此溢出,淌入衣襟内,熬人的灼痛感一直蔓延至心口。
他不敢挪动半分。
界离再次发问:“告诉我,为什么?”
他还是坚定摇头,不出意料迎来惩罚更甚。
她稍稍倾身,燃烛移动,燎过他喉结,见其痛苦之余凝眉闭目,紧张吞咽口水。
红烛火光又照到他领口深处,火焰点燃云弥衣襟,神力加持下不会融化肌肤,却能将那遮羞衣料慢慢燃尽,露出剧烈起伏的白皙胸脯。
界离指尖一挑,其中腰带断裂,残衣自肩头彻底落下,云弥被卸了外衫底衣,除去里裤一览无余。
她目光冷淡,扫遍其身,面前人脸庞烧得绯红,最终被盯住布满牙印咬痕且血肉淋漓的双臂。
“我说过,不必自我施压,你不听?”
云弥愣住,顿时松懈一口气,歪过灼热脸庞:“我自知欺骗了您,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这才禁不住下手。”
界离从床榻上扯来一张薄毯,覆盖在他身上:“下去更衣,然后尽快回来,除此之外哪也不准去。”
他僵硬点头,用薄毯裹紧全身,扶着烧痛的喉颈,踉跄爬起来,向她一道鞠躬,磕磕绊绊地退离。
待灵符闪毕,云弥回到寝殿,手肘骤然撑在几案上,左眼又开始莫名阵痛。
他披回锦衣时双手已颤得不行,眼前昏花视野令其几番错系衣带,那些亡魂又在耳边嘲笑他:
“哟!兔公子连穿衣都看不清了,还怎么找回去鬼神身边的路呢?”
有暗影伏在他肩头,直往云弥脸侧吹冷气:“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哪敢回去呀!”
“先前鬼神不杀你,是不想与你争斗起来惊扰冕城,如今她身份已经暴露,若知道你业障频发,且食人之欲不能控制,必定立马剖你双手,将其中指骨一颗一颗挑出来。”
……
云弥一张灵符向肩侧甩去,当即有鬼魂被燃符灼烧得尖声嘶叫,其他恶魂纷纷躲避。
他抓握眼框吼道:“一群多舌之徒,不想死就都给我闭嘴!”
恶魂本是静了片刻,陡然“咯咯”笑起来:“你不让我们说话,可以,那我们便折磨你眼睛,来听听你的哭喊吧!”
话音未落,无数怨气在云弥捂眼的指缝间穿进穿出,像无数银针,挑碎眼球血肉,试图将它扎得稀碎。
云弥从起先低低痛吟,到扯破床前纱幕,最终身体蜷在榻下玉阶处,弓起背脊发出幽幽哀哭。
“你们都从我身体里出去,出去!”
他锤响地面,掌心烫伤处血渍横流,立马又两手将左侧眼皮撑到极限,指头往里面掏啊掏,发出翻搅血肉的闷声。
“别再挣扎了,给我们吃婴孩嫩肉,就考虑暂且放过你。”
“不可能!我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既然你不让我们吃他,那就只好吃你咯!”
恶灵放肆大笑于脑海回荡,云弥抱紧从界离房间裹出来的毯子,浑身开始出现被尖牙撕咬的痕迹,一点又一点,污血渗出衣面,像绽放的朵朵赤色腊梅。
“停下来……”他嗓音嚎到嘶哑:“停下来,我让你们吃还不行吗?”
“终于开窍,早点妥协不就免受皮肉之苦嘛。”
他颤颤颔首,朝门外呼唤:“来人,把孩子带上来!”
半刻,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不似人为,恰似风动,云弥撑着床榻勉强起身,朝殿前跌跌撞撞而去:“没长耳朵吗?把你们藏起的婴孩给我带出来!”
待门扇大敞,映入眼帘却是黑压压的无数冕城兵将。
行者被兵士所缚,艰难摇头看向自己,旁侧净凌斯怀抱襁褓里的孩子,肃立千军之中。
“兔公子,”他率先发话:“山民失踪的幼孩怎会被你关押在暗室之内?”
“杀了他!杀了他……”
恶灵闻见婴孩气息,已经迫不及待要铲除一切障碍,直直扑往前方。
趁它们目标转移,云弥才得以稳住身形,他左眼血肉模糊,面上神情阴鸷,勾起了染血的嘴角,迅速甩出一道灵符,拖着耀眼玄火尾迹,猛然攻向净凌斯。
净凌斯即刻取剑,剑斩霜雪,抵御恶灵来袭的同时,竟被云弥利用闪身符纸盗走婴孩,他向前欲追,岂料又一道符纸飞来,将他与恶灵囚困在一起,恶灵难缠令其一时不能脱身。
他只得快剑快斩,玉身挺立,剑锋横走,雪白寒芒将飘雪绞成碎碴,再举剑引雷,天际炸开一道夺目电光,见紫蛇降下,直系剑端,随他所指击灭恶灵无数,困住他的禁制当即炸开。
“业障?”净凌斯看见化成灰烟的亡魂,向云弥背影倏地伸手:“兔公子想要做什么?!婴孩纯净,是恶灵最喜食之物,你现在已被它们控住心智,快将孩子还回来!”
云弥眼睛还在往下滴血,落到孩子柔软脸颊上,婴孩接触到滴落的热液,顿时受惊哭闹。
他烦了,缓缓向婴孩伸手,紧紧捂住其口鼻:“别哭!真吵。”
“我们要从哪里吃起?”恶灵从他眼眶探出半截身子,贪婪望向襁褓中猎物:“听闻舌头最为美味,特别是爱哭爱叫的舌头,富有弹性又厚实。”
云弥折下膝盖,半跪在地,听话地往婴孩俯下头,半披的落发遮挡住残忍画面。
净凌斯瞳孔骤缩,他持剑疾走,凝聚天地光华,即将愤恨劈落。
然则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从视野瞬闪掠过,其间璀璨金芒照痛双眼,在灰蒙蒙雪雾里划开醒目亮线。
只等那颀长虚影立定,手中避世弯镰已然没入面前跪者身体,尖钩无情刺穿他胸膛,后又狠狠扯出,连带他心口脏器被割得七零八碎。
血在泪汩流淌,身体渐渐发凉……
眼前人身体僵住,再强的自愈能力也被神力阻截,咒术之下他不得抵抗半分。
界离弃下神器,身侧净凌斯上前抱回婴孩,但在徐徐起身之际,愕然与她相视。
她放眼看去,婴孩竟丝毫未伤,那空气中浓郁血腥又是从何而来?
只见绕至云弥身前,他缓慢抬头,口齿覆血,所吃不是人舌,而是硬生生把自己小臂上血肉给啃食掉半数。
在这不合时宜之际,被恶灵暂时寄居的婴孩“咯咯”笑起来:“哥哥吃了自己!”
净凌斯指拈灵光,点在孩子额心,一道封印下去,瞬间安静下来。
倒是界离,袖下十指逐渐握紧,甚至在细微发颤,手背所露骨节泛白,青纹显现。
她执掌生死数万年,第一次错杀了人……
偏偏这个人,还是她在人间的唯一信徒。
右眼一滴清泪,反之左眼一滴血泪。
云弥胸口支离破碎,他不可置信地向那窟窿探手,未来得及触碰到残丝片肉,蓦然伏倒在地。
“鬼神大人,我没有吃过人……”
他连最后的辩解都咽下喉咙,生怕这话会给她带来负担,他宁愿界离认为自己是介十恶不赦之徒。
可界离眼不瞎心也不盲,她清清楚楚知道,云弥又一次骗她,小臂上哪是自罚的伤痕,分明是无数个日夜强忍住食人**的极力挣扎。
可惜最后扛过了业障,没扛过她的一刀。
面前之人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有后背直穿胸膛的窟窿在往外涌血,界离闭眸垂首,全当是静默三分。
直到鲜血蔓延至脚下,她视线沿着血迹而去,幽冷凝视那具连甘愿冤死都半言不发的尸体。
她恍然明白今日为何降雪,尘界不是有句话:
旱日裂土铺鬼道,六月霜雪祭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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