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蓁神情专注，眼皮微耷下来，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赵有地则僵硬的挺直腰板坐着，面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桂花婶子不觉放轻了脚步。
她小心翼翼地把糖水碗放在桌上，然后紧张地看向甄蓁，大气都不敢喘。
她怕自己的目光打扰到甄蓁，又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她住了三十多年的屋子——成套的桌椅，墙角的痕迹……
仿佛真能看出什么新奇的花样来。
甄蓁并未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或者说理解并完全习惯了这种气氛。
她一边感受着指下略显急促紧张的脉象，一边像是拉家常般随意问道，“有地叔，这次进山，收获怎么样？”
赵有地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硬，“还……还可以。”
“这个时节，山里能打着什么猎物啊？”甄蓁继续问，语气轻松。
一提到自己最熟悉的山林和猎物，赵有地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许，话也多了起来。
“这时候袍子正肥，野猪也更常见，都在为了过冬准备……”
他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从不同猎物的活动范围，说到肥瘦程度，又讲到哪种动物警惕性高难打，哪种相对容易得手。
桂花婶子在旁边听得心急如焚，这不是打扰甄蓁诊脉吗？
她忍不住开口，“你少说两句，没看见蓁丫头正给你……”
“没关系，婶子。”甄蓁微笑着打断她，适时地收回了诊脉的手。
她是有意与有地叔闲聊的，目的是为了让有地叔原本因为紧张而略显紊乱的脉象平稳下来。
“有地叔，张嘴我看看舌头。”
“嗯，好。”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甄蓁心中已经有了基本判断。
这多年未育的问题，根源确实出在赵有地身上。
甄蓁沉吟片刻，抬眼看向赵有地，“有地叔，我观您脉象沉取有力，六阳脉洪大，确是体魄强健之征。唯独这尺脉，沉涩尤甚，如轻刀刮竹，往来艰难……”
说还没说完，甄蓁便发现两人面露面露困惑之色，她话音一转，直接用最朴实的大白话给两个人解释，“人身上的精道，就好像咱山上的那条河。河水有源头，这精道自然也有源头，这源头便是肾，肾负责生出生命的种子。”
“但这种子要送出去，必须要经过一条极其纤细、却又至关重要的溪流，而您的问题，便出现在这里，这条溪流，被堵住了。”
“堵住了？”
“原来是堵住了。”
桂花婶子与赵有地同时出声，其中意味却并不相同。
甄蓁听出赵有地话中的意思，看向赵有地，“看来，您是想起来为什么会堵住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赵有地声音干涩，将当年不慎从高处跌落骑撞在树干上的事简单说了出来。
甄蓁点点头，“这就对上了。”
“所以，您并非源头无水，而是水道中途被截断了。肾水充足阳气旺盛，故身体强健房事无恙。但肾精所化的生命种子，却无法通过这条被堵死的溪流输送出去。”
赵有地目光中充满悔意，桂花婶子则直击要害，直接问道，“丫头，那这病，能治吗？”
赵有地也立刻紧张地看向甄蓁，屏住了呼吸。
在两人饱含希冀与紧张的注视下，甄蓁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沉稳，至两个字，“能治。”
桂花婶子与赵有地闻言，顿时笑了出来，身子情不自禁微微弯曲，呈现出放松的姿态。
“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甄蓁在此时却泼了一盆冷水，“这伤可以通过针灸之法来治疗，通过刺激三阴交、血海等穴位，激活被堵塞的经脉，化开瘀血痂块。只是……这堵塞时日太久，痂块顽固……”
“整个治疗过程，恐怕会非常痛苦。”
“我不怕！”赵有地立刻抢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再苦再痛我也不怕！丫头，你尽管治！”
桂花婶子紧紧握住有地叔的手，默默地给他支持。
见两人态度坚决，甄蓁也不再犹豫，而是点点头，“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开始第一次治疗。”
半个时辰后，甄蓁手法娴熟的将扎在赵有地腰腹及腿部几处要穴上的银针逐一收回。
赵有地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发白。
方才行针时那如同刮骨般的剧痛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但此刻痛处散去，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暖流，在滞涩的小腹深处隐隐流动。
“有地叔，困倦是正常的，这是气血被激荡开的反应，您此刻顺从身体的本能，睡上一觉便是。”甄蓁轻声叮嘱。
赵有地依言躺回床上，几乎是头一沾枕头，眼皮便合上，瞬间陷入了沉睡。
甄蓁又看向一直紧张守在旁边的桂花婶子，要来笔墨，略一思忖，便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张药方。
她将墨迹吹干，递给桂花婶子，“婶子，今日行针之后，原本堵塞之处已经化解了约三分之二。”
“剩下的，靠这服药便能慢慢化开。一天两次，早晚空腹温服，连服三天。三天后，再来找我复诊。”
桂花婶子双手接过药方，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连连点头，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哎，好！好！婶子记住了，一定按时喝！”
事情交代完毕，甄蓁便起身准备告辞回家。
在她最困苦的时候，是两位婶子帮了她，因此她并不准备收取药费。
桂花婶子却连忙拦住了她，拉着她的手走到院子里，引她看向院中石桌上那个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丫头，你看这个。”
桂花婶子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解开捆扎的麻绳，掀开油纸，露出里面那副有着粗大骨骼、结构完整、泛着陈年牙黄色光泽的兽骨。
甄蓁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两眼放光，忍不住低声惊叹，“这……好宝贝！”
桂花婶子看着那兽骨，语气复杂地叹了口气，“你有地叔当年，就是为了追踪这大家伙，才不小心从山崖上滑下去受了那伤……”
“这家伙身上的肉和皮子，当年就卖了换钱贴补家用了，只剩下这幅最完整的骨头，他一直当命根子似的收着，说是留个念想。”
她抬头，目光温暖的看向甄蓁，“丫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们老两口的恩情，婶子记在心里了。婶子家也没有别的，唯有这兽骨珍贵一些，你拿去用吧。”
甄蓁看着那副完整的兽骨，虽然有着身为医者的本能渴求，却连忙摆手推辞，“桂花婶子，这太贵重了，万万使不得！”
“您和有地叔可能不清楚，这等完整年份又足的兽骨，极其罕见，价值极高。”
“用它泡制药酒，服用后可强筋健骨，治疗风湿痹痛有奇效。若是入药，更是许多救命方子里不可或缺的君药或者重要药引，能起沉疴、续断骨。”
“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即便不做药用，单是这品相，拿去府城甚至京城，也多的是达官贵人、收藏大家愿意重金求购。”
“这价值……恐怕不下万两白银！”
桂花婶子听完，却只是爽朗一笑，浑不在意地拍了拍那坚实的兽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傻丫头，你跟婶子说这些做啥？别说万两银子，就是万两黄金堆在眼前，它能治好我跟你叔这病吗？能让我们老赵家留个后吗？”
她语气斩钉截铁，“这东西，只有在识货、能用它的人手里，才能发光发热，救人性命。落在我们这粗人手里，它再金贵，也就是在仓库角落里积灰的命。”
见甄蓁还要再说，桂花婶子把脸一板，作势就要去搬那兽骨，“你要是再推辞，不肯要，那婶子我现在就把它扛出去，扔山沟里算了，反正留着也无用！”
甄蓁自然知道桂花婶子这是在用激将法。
只看这兽骨被油纸层层包裹、保存得一丝不苟的模样，就知道桂花婶子和有地叔对它有多么珍视和爱护，哪里会真舍得扔？
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甄蓁沉吟片刻，而是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她抬起头，看向桂花婶子，“婶子，您的心意我明白了。这兽骨啊，我就收下了。”
她紧接着说道，“但是，我不能白拿。我回头把这兽骨炮制一番，一部分用来浸泡强筋健骨的药酒，一部分研磨入药，制成一些救急的丸散。”
“无论是药酒还是成药，制成之后，我都分给您和有地叔一半。您二老常年劳作，山林间穿梭，这药酒正合用，可以强壮筋骨抵御风寒湿气。那些成药，放在家里也算有个保障，以备不时之需。您看这样可好？”
桂花婶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哎呦！好好好！这个法子好！”
“这么说，婶子家不仅没亏，反而又沾了你的大光，得了这么多好东西！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里的喜悦却藏都藏不住，只觉得甄蓁这丫头实在是太会为人着想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甄蓁也笑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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