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在担心慕容雪。
青鸾感慨,慕容景这弟弟当得委实挑不出错,着实将他阿姊放在心尖上,于是宽慰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窥探梦境,对于被窥探梦境的人而言,却没什么影响。”顿了顿,她严谨地补充一句:“唔,只要不故意去吓唬人家就好。”
慕容景松了口气。
“我担心的人是你,毕竟是你的神思闯入人家的地盘,若她是个精神力强大的人,能将你的精神游丝吞了也未可知,到时你真有可能变成傻子,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切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入梦了,青鸾正色道:
“等下不论看到什么,你的神思都切不可乱跑,一定要紧紧跟着我,对了,倘若梦境坍塌,我们也必须立马退出来,否则你这一缕神思就永远被困在塌陷的梦境里了,现实中的你也会变成个傻子。”
她是真的很害怕慕容景变成个傻子。
此番窥探梦境,倘若因着她照顾不周,而将这传说中千载难遇的奇才变成了傻子,那时她该如何向慕容止交代,如何向华胥国交代,若再因此坏了处理空桑雪患的任务,封不了神不说,反而闯下大祸,她又该如何向天帝交代,如何向帝骁交代,如何向四海八荒交代。
瞬间觉得自己身上担子好重,她有些怅然。
好在自从知道窥梦并不会给慕容雪带来影响后,慕容景反倒变得镇静了,现下轮到他宽慰青鸾:“仙使放心,在梦境中我一切都听你的,绝不轻举妄动。”
青鸾呆了一呆。
这传说中的奇才,在听话地向她保证自己不会轻举妄动时,那模样好乖。
神思开始交织游曳,两人共同入梦,慕容雪梦境中的慕容景,同现实中的他一样乖。
没想到困住慕容雪的这一段回忆,是在她那样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青鸾与慕容景的神思化为人形,立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梦境里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见小小的慕容雪,踮着脚尖从大人怀中接过襁褓里的婴儿,看见她睁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怀中小孩儿,然后极慢极慢地俯下身子,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最后她笑了,小时候的慕容雪原来那样爱笑,那样温暖的笑容,好像能融化十二月的冰雪。
她轻轻摇晃着身子,模仿着母后的姿态,哄怀里的弟弟睡觉,很小声地,一声一声唤他阿景。
再看她梦境中的小阿景,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似乎便晓得哄姐姐开心了,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握住慕容雪的青丝,胳膊轻轻地晃,乖巧地注视着她,眯着眼睛咯咯地笑。
这模样连旁观的青鸾都忍不住心肝一颤,何况将婴儿时期的慕容景抱在怀里的慕容雪呢。
她怔了怔,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小小的人目光变得坚定,她更加用力地抱住慕容景,将他紧紧贴在怀里,“小景好乖,别怕别怕,以后的日子,阿姊都会保护你的。”
不像是小孩子的戏语,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郑重:“阿姊会永远保护你。”
身旁的慕容景好像颤了一颤,青鸾转首望他,担心他神思震动,迷失在慕容雪的梦境当中。
好在他的精神力足够强大,看见这一幕心情虽有波动,却也不至于迷失其中。
虚幻梦境里光阴飞速流转,慕容雪与慕容景一同长大的画面,一帧帧在青鸾二人眼前闪过。
接下来的五六载时光,平静而欢愉,慕容景简直是亦步亦趋跟在慕容雪身后长大,生在帝王家的姐弟,情谊却比寻常人家还要亲厚。
一派祥乐的画面终结于慕容景六岁那年。
那年盛夏,他们的母后慕容夫人携二人前往京郊祈福,归来时恰逢倾盆大雨,天黑得比平时早了许多。
马车在泥泞的雨地中急速前行,空气里弥漫着夏季雷雨独有的闷热,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弥漫在那令人窒息的闷热里。
慕容夫人显然嗅到了隐于雨夜当中的杀机,她紧紧地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已快至京城,只要回京,他们就安全了。
变故就发生在他们已经能远远瞧见城门的时候,马车外传来厮杀之声,马儿一个趔趄,开始慌乱地在原地打转。
窗外刀劈斧砍之声与人的呐喊之声交织成一片,豆大的雨点砸在马车顶上,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符,听得人两股战战。
隐隐可见窗外闪烁起蓝色微光,那是随行的修仙术士在结印保护马车内的国母与皇子公主。
慕容夫人似早有预感,痛苦地闭上了眼。
果然,那些来刺杀他们的人并非寻常杀手,而是妖族,否则不会到需要术士结印保护的地步。
窗外蓝色的微光方凝聚起来,便被什么东西击碎,术士们拼死结印,却只能看着结界被妖族刺客一次次击得粉碎。
虽知这些都是慕容雪的回忆,是过去的事,但青鸾仍旧看得胆战心惊,不自觉将手攥紧。
看来为了取他们性命,妖族此番派出的都是精锐,此劫他们怕是难以逃过。
却说妖族与华胥之间,之所以有如此深仇大恨,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下血本刺杀华胥皇族,这一切还与华胥的修仙方式有关。
寻常人修仙,或服食丹药以求长生方术,或采用辟谷清除肠中秽气,亦或者呼吸吐纳养生内修,当然还有行善去欲积攒功德的路子,然则华胥国的修仙方式,可谓是另辟蹊径,十分与众不同。
这还得从华胥国立国之时说起。
华胥早前并非一个国家,更像是一个部族,最早的国主也并非慕容氏,而是一个奇女子名为华胥氏。
从她开始,便扎下了华胥世世代代修习仙术的根基,因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情已不可考,只知道某一日,华胥族人仿佛堪破了什么法门,竟集体白日飞升,留下这偌大一个部落,后来被最早一任华胥国主捡了漏,组织周边以捕猎为生的猎户们聚集而居,竟然就此建了国。
这最早一任华胥国主便是慕容氏,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位慕容氏曾是个捉妖道士。
华胥国立国之后,修仙风气一如曾经的华胥部族,甚至因着有前人集体飞升之鉴,这一股修仙之风可谓更甚,又因着国主曾是捉妖道士,华胥国就此定下了一条独特的修仙基调,那就是以捉妖作为修仙之道。
妖丹可外敷内服,妖气可提炼净化,甚至妖骨也可以打磨成趁手的法器,将妖精们修炼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道行据为己用,这般另类的修仙方法,竟比寻常方术还要来得方便快捷。
但要知凡事过犹不及,即便是那林子里的益虫,数量多得超过自然所需,那也会泛滥成灾,因已破坏了生态平衡。
华胥国与妖族之间的仇怨,便是如此。
最早的国主慕容氏倒也不是个好杀滥杀之人,算得上是一个勤勤恳恳降妖伏魔的好道士,他将捉妖修仙术在全国推广开来的时候,也定下了一个基本理念,那就是只捉坏妖,不杀好妖。
但他毕竟不曾当过国主,也不了解人心,更没有预测到,当一整个国家的人都以捉妖为生的时候,周遭哪里还有那么多坏妖可以给他们捉。
只捉坏妖不杀好妖的基本理念,等到真正落实下来,便成了逢妖必捉应诛尽诛,华胥国人,真真正正成为了全天下的妖见愁。
由此可见,华胥与妖族之间的仇怨,并非一日两日积攒起来的,那简直称得上是血海深仇,完全是个不死不休的形容。
也正因如此,一代又一代的华胥人以捉妖作为修仙之道,一代又一代的妖族便将刺杀华胥皇族视为终身使命。
听慕容景讲起这一段国史,青鸾干干地笑了两声,然后咽口唾沫,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下意识离慕容景远了点。
诚然他们妖精在化形之前,不过是天地间的飞鸟走兽,心智神思是低级了点,待到修炼得有了些术法本事,比起其他种族来,便更容易动歪念头,也更容易走弯路。
这当然有他们自己的原因,仿佛骨子里是有些劣根性,否则也不会只闻捉妖师,不曾听说过捉人捉仙的。
但世间事,大抵不能一概而论,亦有不少妖精心怀善念,亦或只是茫茫然待人点化,一棒子将他们尽数打死,只因他们生下来便是妖,却未免有些冤枉。
看得出来慕容景是个成熟的孩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华胥皇族,见事十分全面,能够跳脱出两族之间的积年仇怨,他虽然前不久才在宴席上被妖族刺杀过,但评价起这段历史来,倒也不失公允。
“妖族刺杀我们,或为自卫,或为报仇,有多少妖在华胥人手下丧命,又有多少华胥人死于妖族的报复之下,冤冤相报,没有尽头,看起来是何等纠缠,然真要计较起来,这一桩积怨其实是由华胥而始。”
青鸾觉得慕容景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又往回挪了挪,靠他近了点。
“诚然华胥开国之主称得上是降妖伏魔,然则到如今,华胥举国上下以捉妖作为修仙的法门,不知滥杀了多少无辜,这一笔帐,终究是要华胥来了结的。”说到这里慕容景叹了口气:
“可是捉妖修仙乃华胥经营了几千年的国本,岂能轻易动摇,这其中盘根错节,若想放下捉妖的法器,不知将触动多少人的利益,也不知华胥国人是否能够接受,更不知妖族是否还愿冰释前嫌。”
没想到慕容景小小年纪,便思虑得这样多,将事情想得这样长远,青鸾很是感佩,继而宽慰道:
“既然华胥与妖族的仇怨,并非一朝一夕积攒起来的,那么想要化解此怨,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好在你还有时间,也有足够的本领,可以慢慢扭转这样的局面,只要你有改变现状的想法,无论如何总有办法,也总会来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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