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要山常年郁郁葱葱,草木经年不败,绿意千载盎然,之所以说千载,乃因青鸾只活了不足千岁,尚未能亲见这漫山遍野的翠绿是否能够万年不变,不过山中生机勃勃百兽成行,生态环境绝佳,这都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放眼整个四海八荒也是独一份的,看这情势,青要山怕是可以青葱翠绿个千秋万代。
总之无论如何,于她而言,这千百年来映入眼中的景色便是如此,昨日的绿与今日的绿并无半分不同,也正因如此,今晨山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时,她拢着青色羽衣立于山巅,不知不觉站了一个上午,看得有些出神。
自化形以来,她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青要山,更没有亲眼见过雪,今日才亲眼见得这世上的自然之景,原来还有与青要山中漫天绿意截然不同的白。
帝骁回来的时候,山间风势渐大,风卷起树梢上轻盈剔透的雪,正在猎猎地吹,一同被卷起的还有青鸾裹在身上的羽衣,宽大的下摆在风中舞得兴起,像是下一秒就会携着她乘风而去。
“这么大的风,怎么不回屋里去?”
突然听见帝骁的声音,青鸾吓了一跳,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后,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今日的他显然比平常有闲情逸致得多,从天帝处归来,没有急着处理公务,反而有工夫陪她在这里看雪。
“风虽大但不冷,倒是你,今日看起来不是很忙的样子,竟没有从天帝处领任务回来?”
帝骁是天君之孙,是九重天上亲封的武罗神君,也是这片不知因何机缘常年青葱翠绿,惹无数人眼馋的风水宝地的主人。
拥有这般殊荣,不用想也知道他自然是极得天君器重的,因而每次从九重天上归来,帝骁都会一头扎进繁重的公务里,天君好像总是有数不尽的任务要交给他处理,这四海八荒从人到妖再到各路神仙之间的大事小事,好像都压在了这位年轻的神君身上。
但不论在青鸾眼里多么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帝骁处理起来总是井井有条,他好像从来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一如此刻,在沉默地陪着青鸾看了会儿山间飞雪后,他突然徐徐开口:“不过都是些寻常的事,倒是有一件任务,我打算交给你。”
青鸾讶然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斟酌半晌最终吐出一句:“你知道的,仙籍于我而言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情……”
“并非为了仙籍,我想要你封神。”帝骁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像是一汪没有涟漪的平静湖水,说出来的话却令青鸾身躯一震:“你自化形以来,便居于青要山中,跟在我的身边,受此山中氤氲宝气熏陶,又得我提携,虽未成仙,却与位列仙班无异,我说你是仙,谁人敢有二话?”
青鸾听着听着,原本便紧绷着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
她一届小妖,连修炼成仙的门槛都还没有摸着,哪里奢望过封神这样的事情?
她不明白帝骁怎么会将给她封神这种事说得这样轻松,思索一阵后心下了然,大抵因为帝骁实在是个大人物吧,而举凡天下厉害的大人物都是如此,能想寻常人寻常妖不敢想之计策,能成寻常仙寻常神不能成之大事。
欲让一个尚未修炼成仙的妖封神,帝骁绝绝对对算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
但,令她惊异得浑身僵硬的原因其实还不在于此,而在于从今晨醒来望见窗外第一抹雪色时便产生的莫名熟悉感。
自清晨初见雪景,到方才同帝骁谈话,这一切都仿佛曾在何时发生过,可她分明是第一次看见雪,也是第一次同帝骁谈起封神之事,她不明白这种奇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至于给她封神这件事本身,虽然看起来帝骁是在痴心妄想,但他之所以会如此痴心妄想,她其实心知肚明。
作为一只化形不久的小妖,能得武罗神君提携,无异于老天给她开了个无与伦比的后门,从此她不仅与任何一只没有背景的妖不同了,甚至还在无形当中比那些没有背景的神仙们高了一个阶级,只因她抱上了一个让四海八荒神仙精怪都艳羡不已的大腿——帝骁就是她的超级大腿。
也正因为这块大腿,她可以心安理得居住在武罗神君的地盘,名正言顺栖息于这钟灵毓秀的青要山中,甚至可以跟随帝骁赴天宫宴,去天上的琼楼玉宇,见那些神仙真人。
可是到这一步,便是帝骁能为她做到的极限了。
天君老了,他实在活得太久太久了,若有一日天君退位,帝骁毫无疑问便是继承天君之位的最热门人选,到时候,他是要住到九重天上去的。
而若没有封神,便是品阶最高的仙君,也无法踏足九重天。
这就是帝骁执意要让青鸾封神的原因。
“鸾儿,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九重天上去。”不知是不是青鸾的错觉,帝骁的声音听来闷闷的,比耳畔逐渐变得呜咽的风声还要低沉。
她想,她其实是不大愿意住到九重天上去的,她甚至连青要山都不愿久居了,她想去四海八荒看看,去帝宣曾对她说过的蓬莱仙山、远古扶桑,去他曾对她描述过的惊天动地的古战场,那是比太华之战还要久远,古老得变成一个传说的旧神遗址,她好想走遍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连带着帝宣那一份,她要代他一起去看看。
但终归只是想想而已,她不忍,也不敢说出口,她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些什么。
“好。”她答应得很快,仿佛从未有过二心,从未思虑过其他。
帝骁似乎是笑了笑,但他的笑意太浅太淡,转瞬即逝。
他将一颗半透明的珠子递给青鸾:“将这颗珠子带上,务必妥善保管,不到关键时刻不得外露,这颗珠子于你此番任务而言,有大用途。”
接下来,他向青鸾具体描述了此次任务。
这一次的任务与从前的一场战争有关,乃为数百年前青丘国与华胥国在空桑发生的一场大战,经此一役后,从来不曾下雪的空桑山竟终年大雪弥漫,天界几次调查未果,因此祸只殃及空桑,便就此作罢,可是近年来雪势陡然变大,发疯似的蔓延开来,颇有波及四海八荒之势。
青要山位于天地间的最中央,可连此处都受到空桑风雪波及,其余山河国度雪势如何之大,自然可以想见。
天君交代下来的任务,便是查清空桑之雪由何而来,并彻底解决此患。
“待完成此次任务,你就算得上是为整个四海八荒谋得福祉了,我会将你之功上报九重天,此后再寻个机会为你求得封神。”
听帝骁这么说着,青鸾腹诽与其说是安排了一个任务给她,不若说是找了个封神的借口而已,就算她能顺利完成任务,替四海八荒解患,这功德也没有大到可以越级封神的程度。
想到这里,她忽觉头痛欲裂,怔了怔,一些记忆碎片铺天盖地而来。
她好像的确曾在一个久远的梦里经历过的,关于那场诡异的空桑之雪,关于帝骁试图利用此次雪患为她求得封神,甚至关于她内心的腹诽,觉得就算她将治雪的任务完成得漂亮,天君也不可能仅凭这个就给她封神。
这一切的一切,一如梦中那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发生着。
她感到一阵惊悚,因她想起那场梦的后续,她根本没有解决空桑雪患,根本没能完成任务,此后一直到帝骁继任天君之位,她都没有机会封神。
关于帝骁想要让她封神的意图,其实她早有猜测,并且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不必着急,认为倘若将来帝骁继任天君之位,届时给她封神岂不更加容易。
但她也知道,九重天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天君已许久不曾露面,无人知晓他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也许明日他就不行了,也许他还可以撑个千八百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况且帝骁虽为天君继承者的热门人选,但热门人选终归只是热门人选,毕竟不是唯一指定继承人,这其中就平添了许多变数。
帝骁从来都是有对手的,有很强势的竞争者正在虎视眈眈,譬如说他二叔帝高神的儿子帝垣。
青鸾有时在这青要山中闲得发慌,会坐下来梳理梳理这几位神君之间的政治斗争,以免大脑许久不动生了锈,尽量避免一下自己提前得上老年痴呆的可能性。梳理来梳理去,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倘若斗来斗去最后却不是帝骁登上九重天的帝位,那么不论是谁,恐怕他在九重天上的屁股都不会坐得太稳。
帝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以她对帝骁的了解,提剑掀了九重天都极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往往会紧张起来,若有一日帝骁真要提剑去掀了九重天,那么她当如何呢?她是一定要跟着帝骁的,这根本毋庸置疑。
从化形那日起,便注定如此了,化形时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帝骁,此后无论去哪里,她追随的人似乎便只能是帝骁,尽管天地间没有任何一条律令如此载明,妖这一生只能跟随自己化形时第一眼看见的人,但这已成为她与帝骁之间的默契,是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心里定下了这么一条不可违逆的规矩。
如此,当机会来临时,抓紧时机封神,避免夜长梦多,倒也很合情合理。
但是,倘若一切当真按照梦中那样发展,那么她思虑的这些都是多余的。
因帝骁在她的梦中登上了帝位,成为下一任天君,接下来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的,是南荒魔气之乱,还有焚烧了九重天宫的灼灼火焰。
而没有完成此次任务的她,的确如她曾经所设想的那般,在帝骁继任天君之位后,被他寻了个理由破格封神,然后跟随他一起到了九重天上去。
万古寒凉的九重天宫,灼灼刺目的焚天火海,梦中的一切,仿若昨日亲身经历,她甚至感受到心脏奋力跳动时,牵扯出阵阵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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