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桃花盏

宫北乐没有开口,静静地等待着临越把话说完。

他既然把话都说穿了,撕下了唯一一片遮羞布,那么与她的这一番谈话,便不可能只是抛出诱人的条件来诱惑她。依照他的性格,诱惑之后便该是威胁了。

果然,但听他悠悠地道:“你的父皇昏迷多久了,他还能继续昏迷多久?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公主,你现在很危险,脚下的路一片漆黑,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他直起身子,看着陷入长久沉默的宫北乐,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且不说你的父皇醒转之后会如何,即便是现在,你将朝中大权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这些法令的推行不也是照样艰难?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接将你父皇杀了,如此你便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我如果是你,就会这么做。只不过,便如同我方才说的一般,很可惜你是女子。”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一副很理解宫北乐处境的样子:“你是女子,你的父皇以及朝中大臣都是一样的,他们宁愿过继皇室旁支为嗣,也不会允许你登上皇位。但我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到你的才学,也很欣赏你的智谋,你到我的身边来,我给你机会施展抱负。我会替你扫平所有的阻碍,让你的法令与变革能够畅通无阻地实施。”

最后,他朝宫北乐伸出手:“为何要在泥泞中摸黑前行,而不去选择一条更轻松的路呢?”

宫北乐此刻已经平复了情绪,她的脸上已没有嫌恶之意,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平和。

她没有回应临越的话,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既然你说欣赏我的才干,那么为何还要让我做你的侧妃,而不是府中的幕僚或者朝中的官员呢?”

临越微微一怔。

他没有想到宫北乐会这样问。

“你说了那么多,却只字不提打算如何让我施展抱负。难道你所谓的机会,便是一个让我做他人妾的机会么?”宫北乐看似平静的目光之下仿佛藏着一柄柄散发着寒光的利剑,连同她的语气也染上了寒霜:“若真的这么欣赏我,那么你能否让我入朝为官,能否力排众议予以重任,真的给我机会让我亲自施展抱负?”

临越将手收了回来,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你不能,所以你对我的欣赏,便如同一个人对一个物件的欣赏,没有半分区别。”宫北乐也站起身来,“谈什么更轻易的路,那只不过是你一个人的路,而并非我的路。”

“我现在走在我自己的路上,为了自己的百姓,做着我自己能做的选择,我为何要放弃这一切?即便是败了,我也绝不会后悔。”她不打算与他多言,转身准备离开,“太子殿下,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吧。”

临越回过神来,在她身后道:“若你放弃我给你的选择,那便只有开战。一旦开战,就是不死不休了。”

宫北乐顿住步伐,她的语声虽轻,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万钧之力:“那便不死不休。也许最终你的确能取得胜利,但我古水国的将士们也一定会让你们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说完她径直离开,走入帐外的光明之中,对于他方才所提出的那些条件,果真没有丝毫的动心留恋。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身坐下,面带不解之色地望向方才没有下完的那局棋盘。

重新从棋奁中拈起一枚黑子,他皱着眉头思索半晌,却迟迟无法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这似乎是一局死棋。

手在半空中僵持许久,直到额间渗出一丝冷汗,他才谨慎地将棋子重新放回了棋奁。

临越最终选择了撤军。

这对于古水国来说,无疑是松开了扼在他们喉咙上的那双手,给了他们一丝喘息之机。

举国上下无不欢庆,宫北乐班师回朝的那天,百姓们夹道相迎。

这个时时刻刻都在亡国边缘徘徊的国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欢庆热闹过了。

绿蚁却仿佛与这样的热闹格格不入,她没有出宫迎接,而是静静地坐在公主殿最高的屋檐上,啜一口酒,抬首望一眼天边的夕阳。

人间的景色真美呀,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认真欣赏过。

夕阳之下,缓缓走来一个宫装女子,她挽着温婉的发髻,额间还贴着花钿。

绿蚁瞧着,有一瞬间的恍神。

人间的景色很美,但还有比景色更美的人。

宫北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举着坛酒,在屋檐下站定,抬起头对绿蚁灿烂地笑:“这是我去年埋在桃花树下的酒,现在我打算启出来喝了,便当作我的凯旋酒。绿蚁大人,要不要一起呀?”

绿蚁垂首望向她,眯着眼睛,故意扬了扬下巴,“那你上来一起喝。”

宫北乐撅着嘴打量了一下屋檐的高度,跺跺脚,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她在好几个亲卫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爬上了屋檐,一步一踉跄地在绿蚁身边坐下。

绿蚁诧异地转过头:“还以为你会知难而退。”

宫北乐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我都平安从沙场回来了,就为了让你喝上一口我亲自酿的酒,差点从房顶滚下去。”

绿蚁把头扭回去:“何止是从沙场平安回来呀,你还敢孤身入敌营呢。我要是临越,就把你扣下,才不会让你回来,可见他也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智多近妖。”

宫北乐没有说话,望着绿蚁张了张嘴,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绿蚁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瞥了她一眼:“这是干嘛?”

“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啦。”宫北乐对着她眨巴眨巴眼睛:“以前你才不会同我闲聊这么多呢。”

绿蚁抿了抿嘴,似乎有些无语,干脆不吭声了。

宫北乐自然看得出来,她这是还在为自己不听她的劝阻坚持赶赴战场而生闷气呢。

戳了戳绿蚁的胳膊,她歪着脑袋问:“那你要不要喝我酿的酒呀?”

绿蚁一边气鼓鼓地别过头,一边接过宫北乐手中的酒:“喝!”

宫北乐笑得更开心了,她启开自己的酒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呀。”埋下头喝一口酒,她满足地抱着酒坛望着金黄色的夕阳:“还是回到自己宫中好,我其实很不喜欢冷冰冰的甲胄。我喜欢柔软温暖的丝绸裙,也喜欢各式各样的发髻,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绿蚁。”她轻轻地唤她:“要是古水国能永远和平,每一个女孩子都能穿上自己想穿的衣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好了。”

绿蚁仰头喝了半坛子酒,然后转首注视着宫北乐,认真地对她道:“你所说的这一切都会实现的,我会和你一起。”

宫北乐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举起怀中的酒坛与绿蚁手中的碰了碰:“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绿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言为定,绝不食言。”

此后便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

原本极力反对新政策的那些贵族似乎已经认命,他们不再反反复复地求见公主,也不再有人暗中雇佣杀手企图刺杀她。

红山一战令宫北乐在国中与军中的威望直线上升,如今朝野上下对她均是一片赞誉,即便有持反对意见的官员,却也不敢再上书反对变法。

临越不知出于哪些方面的顾虑,撤军之后没有再次进犯古水国。便连云黎国的盟友也按兵不动,偃旗息鼓。

宫北乐的法令推进得很顺利,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一晃,如此便过了两年。

突然有一天绿蚁找到宫北乐,告诉她自己将要离开古水国一段时间。

宫北乐乍听此事吓了一跳,有些不安地攥住绿蚁的袖口,“你要去哪里?要离开多久?”

“你别担心,最多三个月我就会回来。”绿蚁道:“我要去一趟西方昆仑之境,去见帝师路之遥,求他解了我身上咒术师的封印。”

宫北乐闻言,理解地点了点头。

绿蚁曾经说过,因为她身上有上古巫族的血脉,因此天生便会咒术。然而这咒术的力量来源不明,会引起各方修士的追杀。

她若是此后再不能使用咒术,自然便不会再被那么多人追杀了。

只是,这种与血脉相关的东西,居然也是能解除的么?

她当即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绿蚁很是笃定,她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封印,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找了许久的方法:“所谓上古巫族血脉,其实也是一种咒术,是一种能将我们生生世世封印在咒术师的轮回中的咒术。既然有人能够设下这个封印,那么就定然有人能解开。”

只不过这四海八荒能够解开封印的人寥寥无几罢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多出几分希望:“若说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解开这道封印,恐怕便只有路之遥了。我于前日听闻路之遥如今正在西方昆仑之境,所以决定即刻动身前往。路之遥的行踪飘忽不定,若是去晚一步,恐怕又是好几十年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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