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擦出一抹微亮。
洛翎不知道这场枪战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过了很久才理解到,那人在问,需不需要帮助。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甚至没有思考那人是敌是友。
“这是您的亲人吗?”这个年轻的政府官兵看着千棠的尸体,解释道,“这里靠近化工厂,反慑党出没越来越多,刚才我们损失了八个战友。”
“这里不宜多待,您可以跟着我们一起,我们要去C区边缘寻找救援。”
洛翎略显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刚刚理解他说的话。
目之所及,疮痍满目。
十几具横死的尸体倒在废墟成山的路边,旁边是一些乌鸦的小尸体——暴露在这些致命的毒气下太久,这些小动物都难逃宿命。
她应该走吗?
或许谁都会作出肯定的回答。
跟着这些政府军离开,也是千棠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而如果明娴在场,同样会用温和而不容拒绝的语气告诉她,回家吧。
可是……
可是。
如果没有她们,“家”,又是什么呢?
“‘家’是无法言说的概念。”
慕教授湖蓝色的眼睛从记忆深处浮起,穿透时光,温和地回答道。
那时教授在对她分析一首诗,她曾经微微扬起目光,就像怀缅:“但是曾经的人类,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概念而活。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
“一种,只要提起,就会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的情感。”
那时洛翎惑道:“可是,现在的人类当然也会笑啊,愉悦剂每年都卖到脱销,VR城也日日座无虚席。”
“我不明白。”
但老教授只是笑了笑,告诉她:“不用怕,会懂的。”
“世界那么大,总会遇到一个人,让你浮现出对家的憧憬。”
“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家不是地理上的范围,而是心里的一个锚点。”
“——到那时,你想起家,想起家里的那个人,就会生出所向披靡的勇气。”
豁然,雾解。
风在岁月的湖里打了个旋,穿过森林,吹散了未来的结。
对洛翎来说,家里的那个人,当然是明娴,但同样也是千棠,也是苏漾,九月,或者千羽。
多少人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如果她洛翎生来就是一片没有质量的羽毛,“家”,就是把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锚点。
她迎着东方那一点微光,缓缓站了起来,任凭僵硬的关节触着她的痛感。
“不用了,谢谢。”
……
天边一抹似有若无的亮色凝视着渐行渐远的两方,一边有十几人结伴,而另一边只有步履维艰的白裙背影,背上背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只是早已没了呼吸。
洛翎不想把千棠拖着走,尽管作为四等公民,千棠生时并没有什么穿漂亮裙子的机会,但着装一向都整洁干净。
因此她总觉得,千棠或许会突然醒过来,埋怨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其实千棠并不重,但洛翎作为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女性,背着一个与自己体重相仿的人走了这么远,难免体力不支。
于是她选择在一个没怎么被爆炸毁坏的露天停车场停下,把千棠放了下来,仰面倒在千棠身边,凝视着将亮未亮的天空,一言不发。
该想的,在这一路上都已经想了。包括千棠,包括明娴,甚至包括这两个人都已经离她而去的可能性。
并且她清晰地知道,如果继续想明娴,根本用不着别人,她就会痛苦的想发疯。
所以此刻,她只是为了放空自己。
星夜静谧。
耳边只有风低低的轻叹。
倏地,她却突然感到一个冰凉锋利的物体触上自己的脖颈。耳边传来一道女声:
“别回头。”
——————
“尘部长,主席醒了。”
与此同时的化工厂附近,在一辆幸运至极没有侧翻的车里,明娴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无论是谁在场,乍一看恐怕都认不出来这位昔日的人类基地主席。
她的右腿骨折了,此刻正草草打着固定,满脸都是烧伤,半边的长发也烧得发焦。
她显然已经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微蹙眉峰,下意识开了口:“洛……”
尘歌打了个手势,遣散众人,然后低声回答:“根据几位官兵捎回来的消息,洛小姐正在往化工厂这边移动。”
“身边有一具女尸。”他顿了顿,补充道。
他的情况比明娴略好,但垂在身侧的左手呈现出坏死的焦黑色。
“你看清楚是谁开的枪吗?”明娴仰头望着车顶,声音很轻。
“对不起,主席,”尘歌敛下眸子,“当时在车里车外的几百个人里,都有可能。”
明娴一哂。
她笑得有些无奈,尽管今时不同往昔,但转瞬即逝的美艳流转过她的脸,就仿佛那些伤痕从来都不存在。
尘歌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明娴时的情景。
……
“5634-122。”
审讯室里,身穿黑色风衣的年轻女人换了一个坐姿,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档案往下一压,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墨色眼睛。
“故意杀人,无授权偷渡入主城,冒名顶替一位三等公民上学,还在学校殴打二等公民……”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认罪吗?”
她面前是一张犯人专用的刑椅,上面坐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双手被紧紧铐着,正满目戾气地盯着她,和身后的一位青年男子。
“你是谁,我凭什么回答你?”少年满脸不屑,恶狠狠地问道。
可是面前的女人只是挑了一下眉,不怒反笑:“凭我是唯一可能救你的人。”
少年一怔。
“你生活在一个多子女家庭,夫妻不和,父亲酗酒、家暴,母亲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亡。”
她纤长的手指划过档案:“原本你的家庭只是五等公民,但由于你的母亲和姐妹超额完成生育指标,积分超过五千,升入四等。”
“你母亲死后,你的父亲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你,这里有你的就医记录,我看看……锁骨脱臼,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
女人顿了顿。
面前的少年随着她的每一句话而全身发抖,就仿佛是重新经历那些回忆一样,死死咬着牙关,像是一头遍体鳞伤的小狼。
“……够了。”他低着头,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女人莞尔一笑,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你痛恨你的父亲。于是,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他虐打过你后,你第一次选择不再隐忍,转身拔下门框上的钉子,捅进了他的颈动脉。”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随后,肇事逃逸。”
少年的身体已经抖得不像话了。
女人的声音知性沉稳,在审讯室雪白刺目的灯光下,像是要把他带回那个溅满鲜血的雪夜。
肇事逃逸。
现实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而易举。
那时,他瘫坐在满地的血泊中,自己父亲的尸体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喉结旁插着一根锋利的长钉。
“砰——”
他风声鹤唳地惊跳起来,却发现只是狂风吹开了破旧的屋门。
夹着雪花的寒风灌了进来,让他混乱的思维清醒了起来。
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他不能、也不想认罪伏法。
人类基地的法律维护的只是秩序,而不是正义。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
销毁证据,首先是指纹。
于是他靠近那个死不瞑目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拔出那枚长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黑暗中,他蹲在地上,思考着对策。
有人告诉过他,下六等公民的脖颈上会从小植入一个芯片,存储个人编号,并且可以定位。
他先是从厨房里拔出一把尖刀,然后找了一块毛巾垫在嘴巴里,对着镜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对着自己的颈部就剜了下去。
瞬间血流如注。
塞在嘴巴里的毛巾堵住了痛苦的哽咽,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度苍白,手指也颤抖地不听使唤。
可尽管这样,少年仍然没有松手,就那么硬生生地,剜下了自己颈侧的一块肉。
在他颤抖的掌心,一团血肉模糊的皮肤组织中间,夹着一抹微不可察的金属色。
记忆停在那一幕上。
少年缓缓迎着刺目的灯光抬起头,倏地弯了弯唇:“所以您是要逼着我认罪吗?”
他生得英俊温和,按理说这笑是极漂亮的,可却因为他满脸的血污,无端带上了一丝狠戾。
可面前的女人从容不迫地对上他的视线,眉眼露出一丝怜悯的笑:“不是。”
“这是你冒名顶替一个三等公民,在学院拿到的期末成绩。”
她身后的男子走过来,从档案中抽出一张纸,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推了过去。
射击、理综、工程、解剖、实战。
——全是A。
这张纸上除了名字,其他都是这个四等公民拿到的成绩,远超大部分上三等。
“你是个天才。”
她垂下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这次,少年沉默了很久,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是唯一可能救你的人。”女人倏地一笑,“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接着上学,享受和上三等公民一模一样的特权——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需要我付出什么?”
女人道:“我要你的忠诚。”
“为什么?”
“被押在这里的时候,你看见这栋建筑的最高层了吗?那里只有最高统治者才能进入。”她脸上笑意渐深,意有所指道,“——我相信我们是同道中人。”
少年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这一个对视中,他看到了对方眼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野心。
须臾,他也勾起一个笑容:
“成交。”
女人弯起眼睛,从桌旁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后又忽然回眸,向他微微颔首:“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明娴。这位是沈倦,你的直系上属。”
“祝你们合作愉快。”
年轻一些的沈倦立在明娴身侧,他身穿黑色长风衣,闻言只是淡淡抬眸,与少年目光相接了一秒,随即毫无波澜地挪开。
听着明娴高跟鞋的声音,少年突然叫住了她:“请等一下!”
明娴回头:“怎么?”
他踌躇着说道:“你说我可以享受和上三等一样的特权,那么……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而不是继续冒名顶替他人。
明娴听了却没有嘲笑他,而是温和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的错,没想到这一点。”
“你虽生于尘埃,却必然会与我高歌于山。”
“就叫尘歌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