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院的时候天色已经西沉,走在路上倒也没有那么热了。云微牵着马干脆绕路去了木工铺子。
那日追杀李霁的人在家中毁坏了门窗,他也是简单收拾,有两扇窗户坏的实在厉害,修不好只能找人重新做。
一番折腾,等云微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在院子里纳凉说话的村民看到他纷纷打招呼,甚至还有小孩子求救似的拿出功课要云微指点。
“哎呀你这皮猴子,叫你上课不听先生说,这下好了。”孩子的母亲一把揪住孩子,又不好意思地对云微说:“云微别管他,你才回来,去歇着。”
“没关系,我也不累,阳阳过来我教你。”云微的确不累,白鹤书院为每个教书先生都准备了临时起居休息的地方。同高长止喝了茶后,连日赶路的困乏让他决定先休息会再回村子。
听到云微叫他,阳阳挣脱母亲的手跑到云微身边高举起功课薄:“云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我记不住先生怎么教的呢。明天就要抄写交回去,你快教教我啊。”
“嗯。”云微接过。
下一秒周围亮堂起来,原来是村民点燃了火把,几位村民招呼着:“云微到这里来,黑灯瞎火的别伤了眼睛。”
云微轻轻一笑:“如此,多谢了。”
等到云微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那阳阳在书院的时候确实太打鱼晒网,一篇文章十句有九句都不通:“看来该和其他先生说说这事了。”
完全不知自己拉了所有小伙伴下水的阳阳正睡得四仰八叉,脸上还带着笑,自己功课做完了,先生可终于不会打自己手心呢。
“轰!”一声惊雷炸响。原本明亮的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豆子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哗啦……”桌上的书页被带着湿意的风吹得翻飞。
“下雨了。”云微起身想去关窗,临了伸出手才想起窗户还没有修好。雨势又疾又大,约莫半盏茶时间不到,屋里各处响起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这是漏雨了。急急将屋里的东西搬到隔壁房间,才算是保住房间里衣物和书本不被打湿。经过这一番折腾,云微也是彻底没了睡意。
自父母去后,云微很少推开这扇门,有时候他就在想,会不会有一天阿爹阿娘从这道门里出来,笑着说我们家云微又长高了。
“阿爹阿娘。”云微蹲坐在床榻脚上,头微微靠着床,突然余光看到林若礼留给他的信,说起来他还没有看。
左右睡不着,云微干脆拆开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问明年春闱有何打算?希望云微能下场去试试。
屋里蜡烛微亮,云微换了个姿势靠着床榻。阿娘先前有过一次身孕,后来为了去找书院一个走丢的学生不慎摔了一跤。自那以后阿娘的身体就落下病根,后来更是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性命。爱妻如命的云父本想随妻子一道去了,可看着年纪还小的云微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但自那以后,云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日日以药为伴。再后来云微年仅十三岁高中举人,云父高兴地拉着云微饮了一壶酒,次日带着笑抱着妻子的灵位去了。
“云微吾儿:如今你高中举人,以你才华日后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只是你太年轻,以后的路还需磨练。阿爹本想陪着你一道,可近日梦中多次梦到你阿娘,她一个人在那头太孤单,我去陪她了。愿吾儿万事顺遂,凡困境皆有转圜之地。”
三年前,云父就是在深秋离开,算起来再有四个月孝期也该满了。
“阿爹阿娘,你们说我该去参加春闱吗?”云微志向从不在仕途,而是同父母一样教书育人,可林院长曾说过走仕途一样可以教书育人,不仅如此居高位还可救人,有时候救赎也不失是一条教书育人的路。
“云家小公子,云家小公子,我们是来做窗户的。”院门敲得砰砰响,云微才惊觉天亮了,自己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来了。”
窗户尺寸是云微去江州城之前量过的,昨日告诉木匠师傅后,今天木匠师傅就带着工具赶来。
“不是说今天不一定会来吗?”云微还记得昨天木匠师傅说他手头还排着其他的活。
木匠师傅打着赤膊,吭叱吭叱的锯木头,听到云微这么说,他直爽道:“那些单子都不急,昨晚上下那么大雨,我恨不得连夜过来帮你把窗户修好。”
原来是这样。云微心一暖:“多谢。”
“哈哈,谢什么,份内之事。”
好像自那夜雨后,整个江南就进入的绵绵雨季。为了安全,林若礼特地来信要云微搬到书院去住,因为从书院到杏花村路上要过一条大河。同云微一道搬去书院住的还有村上几个小孩子。白鹤书院建成之初就有学生因为雨季冒雨过河丢了性命,从那以后书院特地划了一块地出来,专为这些学生暂住。
“云微,这些日子就辛苦你照看这几个皮猴子”
“是啊,麻烦你了。”
“要是他们不听话就打,用这个打。”其中一个汉子从腰间拿出一根大拇指粗的棍子,伴随着他的话,一个小男孩瑟缩地躲到云微身后,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云微哭笑不得:“刘大哥放心。”接过认真手稿,“你们不用送了,也快回去,不然一会雨又来了。”
来送孩子们的爹娘嘴上凶巴巴的,可临了各个红了眼眶,孩子还是第一次不回家住,也不知道这雨季何时才停。
“好了,走了。”刚才给云微棍子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书院就是怕这群皮猴子不老实,但是我们能去书院看他们。”
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噗嗤一笑:“是啊!回头来看你们,要是在书院不听话小心回来跪搓衣板。”
天际隐隐响起闷雷声,从上游下来的河水卷着泥沙逐渐没过桥面。来送行的人顾不得那么多赶紧摸着扶栏往回跑,生怕河水再大些就过不了河。
“爹娘,等雨停了,河水小了我回来看你们。”
“我也回来。”
“呜呜呜”
四五个孩子哭成一片,云微脑袋轰的一痛。就听那边过了河的村民喝道:“书院不放你回来,你们敢回来,老子/老娘把你们腿打断。”
“哇,爹!娘!!”
云微:……,“你们别哭了,这雨季最多一个月,到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哇哇,呜呜,娘……”
等到云微带着几个孩子到书院的时候,临时安置孩子们的院子已经搬来了好些人,他们显然还没有从暂时不能回家的悲伤中出来,哭得稀里哗啦,将书院几个负责的先生头都愁大了。
“这段时间把这院子看严点,千万不能让他们偷偷跑出去了。”说话的是高长止,他熟练的指挥书院的护卫将院子所有能出去的地方堵住,只剩一道大门可以出入。
“是。”来看守的护卫人高马大,一抱拳吓得还在哭得孩子只余抽噎。
高长止揉揉眉心,这才看到云微牵着五个孩子过来:“云微来了,这些日子换洗的衣服可带齐了?”
“带了。”云微摸摸其中三个男孩的脑袋,“记得路上跟你们说的,去吧。”
“嗯。”三个男孩点点头,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蹬蹬跑进院子,里面的先生连忙领着他们去登记入住。
高长止走过去:“云微这是怎么哄他们不哭的?”
“就是和他们说哭了以后会尿裤子。”云微脸微热。
高长止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云先生,哭了真的要尿裤子吗?”小小的声音传来。云微低下头,是他牵在手里的小姑娘,她仰着头天真地问,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歪着头盯着不转眼。
云微点头:“对,是真的。”
高长止瞧云微故作正经的样子,忍笑,他不能拆台:“女娃娃住的院子在那边,云微送过去吧,我去收拾这院子里的萝卜头去了。”
“好。”云微摸摸鼻子,转身牵着两个小姑娘离开。
江州城金陵湖畔,连日下雨向来热闹的湖面也寂寥了许多,只有以打渔为生的渔民披着蓑衣冒雨洒下渔网。不多时渔网一坠,这重量定是大丰收,渔民大喜,可就在渔网中的东西露出水面时,一声尖叫穿破虚空。
“噗通”水波粼粼,似湖底藏着吃人的恶兽。
渔民被刚才那一幕吓得跌落在船上,就连鸬鹚接连吞了几条鱼都没有反应。
“死人了!死人了!”渔民喃喃。雨天湖水黝黑,渔民此时才看清楚湖水幽幽交织着缕缕鲜红的血,这一片湖泊下不知葬了多少性命。
次日,金陵湖的几个码头被官兵重重把守,闻讯而来的百姓交头接耳的议论。
“王爷,可要驱散人群?”赵毅来到李霁身边。
李霁背着手站在醉仙楼的窗边,眸光淡淡:“不必。”
这时,码头上的官兵动了,就见船上下来的官兵用担架抬着被白布包裹类似人模样的东西。人群一下子炸开,不嫌事大的还伸长了脖子去看,也有人俯身作呕,因为家里才吃了从金陵湖打捞起来的鱼。
这一次从金陵湖中打捞起来的尸首足足有三十多具,其中还有早就腐烂成泥的白骨,只因负责的官差无法下水太久不得不放弃打捞。
“王爷,这是那些尸首的名单,这几天陆续有百姓前来认领。”左青涯将名单放在李霁手边。
李霁看着不远处官府门口哭天喊地的的百姓,指尖下意识地敲着桌面:“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一审过这些来认领的人,其中有一个交代了,东西赵毅已经带着人去拿了。”左青涯语气愤慨,三十多个人,只是他们看到的,想起官差从水下起来,说底下好多被淤泥覆盖的白骨就恨不得将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抓起来碎尸万段。
李霁久久不语,直到头顶一块瓦片裂开。
“王爷。”左青涯藏在袖中的峨嵋刺悄然滑出。
李霁端起茶杯,心情愉悦,那些人终于是忍不住了:“诸位,听得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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