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筠见到韩柷杌的那一日,滂沱大雨,他刚被太子丢下。
他站在雨中,和皇帝派来的暗卫较劲,心中冷笑,柳叶眼中燃起幽幽青火。
陆无白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却还是坚持道:“公子请回。”
他眼眶便有些许红,嗓子也微哑:“我淋不得雨的,这个你知道的吧?”
谁人不知,相府有个柔弱温润的公子,怕天寒怕烈日怕大雨怕狂风,是在皇宫和府里惯养长大的。
后来又在大良国为质七年,寡欲不得欢,郁郁不得志,熬败了身子,真真正正的是个病秧子,儒雅斯文不在,贪生怕死,死气沉沉。
那副破败身子就是一场风寒也会夺取掉性命,可偏偏少时作天作地的小公子现在是个不想死的。
萧筠不怕死,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他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少了样东西,比性命还重,没找到他怎么能死。
死了下辈子的他就不是他了……冥冥中,又好像怎么找都找不到缺失的东西。
等了一会儿,陆无白只是沉默。
自小相识,萧筠对着他使不出什么脾气。
他在大良国这些年中,脾性暴躁里有些“怕硬”,软弱里有些坚持,可也气恼陆无白:“好得很!”
此时,他的小斯浸木白着脸为萧筠递上伞。
萧筠接了伞,面色霁了一些,拍拍浸木的手,道了声:“莫怕。”
他反手将伞收了,扔给陆无白,嘲道:“湿都湿了,还撑什么。”
话罢,萧筠便不再看人,径自旋身走到道旁的大槐树下坐着。
那是一棵百年老槐,十三五个大汉合抱也不一定能抱圆树干,树根露在地表,遒劲盘转,占地颇大。
听说槐树为鬼,也不知道他死后是不是可以在鬼界谋个一官半职,自己为自己做主,不再为别人的霸业奔波,也不再仰人鼻息。
今夜……
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萧筠心中有四分的火气,偏偏发作不得,只能背倚树干休息。
在人间二十七年,他过得很苦。
萧筠是丞相萧敬宗膝下长子,妾梁氏所生,三岁便记到正妻顾瑶名下,成了丞相府唯一嫡子。
他少时活泼明媚,大人们都喜欢,可惜身子不好,顾瑶看管严厉,只差装在袖子里不给人看。
在很小的时候,他遇到了现在的皇帝,皇帝那时候只是个区区无名的小皇子。
小皇子邀请他去做自己的伴读,萧筠就收拾包袱,吭哧吭哧到了皇宫,没多久小皇子成了东宫,萧筠也欢欢喜喜做了太子伴读。
两人是有些情谊的,不大正经,太子觊觎自己的小伴读,闲着没事就捏捏伴读肥嘟嘟的脸。
伴读病了,肉没了,愁得太子吃不好睡不好,绞尽脑汁找好吃的献到小伴读嘴边。
太子到了殿前听政的年纪,舍不得小伴读和自己一起吃苦,没叫人和自己一起起床,皇帝觉得不庄重,太子才狠下心把人捞出温暖的被窝。
寒冬腊月的,太子拉着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的小伴读,走在风雪里,凑到耳边说两句悄悄话,小伴读就很开心。
后来太子到了十五岁,有了美貌的宫女,就连哄带骗将小伴读往勾栏瓦舍拉。
小伴读哪见过那种阵仗啊,吓得回家好几天没敢出门。
于是太子知道了,一切都是自己单相思呢,人家压根没看上你。
没看上就没看上吧。太子依旧对小伴读好。
太子登基,小伴读便入高阁显位,两人一起冷落世家,重用寒门,施新政。
后来新政败,帝迎晋国公女为后,以抚世家,小伴读同帝四子入别国为质。
小伴读在别国做了七年质子,回来只在侍神殿当差,是一个小小的胥吏,还得陪同代帝沂山祭天的太子。
而现在,萧筠被那时的太子之子,现在的太子丢在了这里。
萧筠想:皇上……现在在做什么呢?
刘掞是在与臣工议事?
刘掞是在与妃嫔谈笑?
刘……
万千思绪被人打断。
萧筠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颤抖一下。
“……做什么?!”忽觉语气太过温柔,萧筠顿了一下,才又恶狠狠地道,“哪里来的山野小子,扯本公子衣袖做甚?快些回去寻你爹娘,不然,哼哼,这夜墨雨大的,小心本恶人……”
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童嘟嘟嘴,打断他的恶言恶语:“漂亮哥哥,我有求于你。”
恶人萧筠看着眼前这个粉嘟嘟的小孩,和颜悦色又干巴巴地道:“甚事?”
那小孩儿应是不到入学年纪,头扎马尾,打扮也颇为金贵。
他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白嫩嫩的手勾起萧筠一根手指,带着他往另一面树干走,道:“我、我、我、爹喝多了,我拉不回家。”
浸木似是被人迷住了,晃晃脑袋,张了张嘴,却是在那小童回头看他一眼时,脑袋再次迷糊起来,也只得捡了他家公子丢弃的玉佩,呆呆跟着。
萧筠脑中也是茫然,似是打了一个结,心里不愿跟着那小童走,脚却不听使唤,直到看见树下那条背影时,才恍然清醒。
他有些愣然地看着那条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你爹?叫甚?”
那小童并无半点尊意,答非所问:“对!我爹!我叫傲狠!这是我爹给我的迷香,我刚刚就是用它迷倒你的!”
他手里捏着“迷香”帕子,小指一挥,指向树下,“就是他!就是树下坐个蒲团,让我弟弟给他打伞,他却自己睡觉的人!”
萧筠心想:你倒是活泼可爱得紧,不似你爹这般,单单给人一背影。
雨很大,傲狠弟弟半边身子都湿了,那男人更是湿得不能看,也不知道他弟弟怎么撑伞的。
萧筠语塞,沉默着接过绣有小小兰花的淡湖蓝色帕子,帕面上角有一团符号,像字又不像字,猜测是异族语。
“……这是?”
傲狠嗓门奇大:“哦,刚刚忘了。我爹姓韩,就是那个男人。我弟弟叫阴烛,脾气不好,喜欢打我!”
听他语气,好似阴烛打他他很是喜欢一般。
萧筠垂头看帕,帕色浅浅,兰香幽幽,丝线可见。
那一团符号应是……
傲狠瞧一眼那帕子,扯长了嗓子吼:“这是我爹给你的定……”
那一团字符应是……韩……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男人:“傲狠,你怕是……活够了?”
男人从巨大的树根上坐起,回身。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俊俏青年,高大俊美无双。
萧筠一呆,脑中空白一瞬。心口像是给人塞了一团什么,心口的肉十分软,那东西刺的他难受……且疼。
许多年以后,萧筠才知晓那是一见钟情之下的求而不得,爱到极致却是半生不得。
男人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只似是而非似有似无一般地掠过。
雨越下越大,从雨点到雨线再到雨幕,却没有再落到萧筠身上。
大槐树叶萋萋,枝冗葳蕤。
他看着那男人提手负袖,踱步而来,着墨色宽衣大袖,几乎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握拳而提的是右手,藏袖而负的是左手,儒雅清华。
男人走得不快,步子也不大,却是一瞬就到了他眼前。
香氤氲在口鼻,像檀又不像檀,是有海棠果的,桃花香也有一点。
但是萧筠感受到的,更多的却是冷冽孤寂,寒霜一般扑来,不是冷梅香,是冰原高处隆隆亘古的刺骨风雪。
他眼前彻底黑了。
韩柷杌从呆愣的萧筠额上收回食指,捏了捏,复又提在身前。
真是奇怪啊,像他又不像他。
但是终归不是他。
一直跟着韩柷杌的傲狠问道:“你要这样吗?!”
他猛地看向萧筠,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围着昏迷不醒的人打量了一会儿,方道:“你要这样探他的魂?探出了什么没有啊?何方神圣、是何来历,是不是他?”
阴烛咳了一声,傲狠看向他,很关切的眼神询问他怎么了,阴烛却淡淡抬头欣赏风景不理人了。
韩柷杌微微皱眉,很快舒缓。
傲狠对着阴烛挤眉弄眼,阴烛举伞看天,谁都没有看见那微微一皱。
韩柷杌声音缓缓温柔,听不出起伏:“不是。”
傲狠挤够了眉眼,对韩柷杌说道:“不是啊?我就见他眼熟,肯定是和你有个什么,就叫来让你瞅瞅,韩……”
韩柷杌挑眉揶揄:“叫爹,没大没小的。”
傲狠:“……”
傲狠苦哈哈的一声:“爹。”
“爹在。”韩柷杌点头,慈爱的父亲又摸摸傲狠的头。
“是有前尘过往,”他顿了一下又道,“颇深。不过傲狠啊,他结魂不到半个百年,是第一世为人,你是如何看出他眼熟的?”
傲狠:呦吼,不到半个百年啊!这么年轻的吗,韩柷杌根本不配!
韩柷杌质问傲狠:“你是何时会探魂术了?”
韩柷杌倒不是吝啬小小一个法诀被他偷学,只是探魂术极损身体,傲狠虽然原来长得高大威猛,可现在是小孩子形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有点担心。
傲狠眨眨眼,将手齐齐放在肚前,抬头,挺胸,撒娇:“爹爹。”
如此这般,那便是没有。
韩柷杌露了笑,点头:“乖。”
阴烛被他们恶心得打了冷颤,拉下脸,阴鸷地看着傲狠:“没脸。”
傲狠回击:“狗腿。”
阴烛、傲狠:“滚。”
韩柷杌见他们都没有再问刚刚的事,便看向了自己眼前的人,第一次正视了他。
薄唇微启,无声吐出两个字。
萧……筠。
刘掞:shà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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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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