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顶,林间的浓雾慢慢散去,目视可达数丈之外的幽幽青坡。
裴世子一双大手紧勒缰绳,眉头紧锁,目若鹰隼,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周围一切。
这林间寂静如常,偶有几只野鸟蹲在树梢上自顾自的啼叫几声,而后扑的一下蹬开枝头飞向远处,只留下缀满树叶的桠枝轻轻晃荡着,发出簌簌的落叶声。
他已经寻着宝珠最后传来叫声的方向找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坐下的马儿累的只能迈着碎步边走边随便啃点路边的杂草做补给。
可依旧一无所获。
枝头又轻声晃荡几下,簌簌的落叶从树上落下。
不知是鸟还是什么。
裴世子猛的勒马,突然昂首,脖颈处点点青筋暴起,他朝着顶上的的树梢怒吼:
“出来!”
吼声振的林中野鸟一惊,纷纷扑通两声,拍翅飞走了。
随即一群黑衣使者唰唰几声从树上悉数跳下,在马前跪下行礼。
“世子。”
这群人并未离开,他们踩着树顶随裴世子一路跟到这儿。
“去哪里了?”
裴世子轻垂凤眸,坐在马上蔑视他们。
“回世子,属下等不知。”
“不是你们找的人,会不知?”
“殿下只吩咐我等把那人带过来并适当助世子一臂之力,其他什么的未曾吩咐。”
这些黑衣使者哪个不知道世子脾性,这时也只有搬出太子殿下才能暂时镇住眼前的祖宗。
裴世子不免眉心一皱,沉默了半晌,问:
“不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你们去几个人给我探探方位,找到后回来告诉我。”
马下人面面相觑,随即从这群黑衣使者中向四处飞出几人。
剩余之人依旧跪在原地,领头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来埋在心中的话:
“世子莫要忘了殿下的嘱咐,万事要以殿下的计划为先。”
闻言,只见马上之人渐渐抬起低垂的眼皮,眸光寒厉,煞是骇人,他不满的道了句:
“需要你们……教我?”
——
远处青坡之下,两人一马沿着坡底一条林中小径费力的走着。
这小径一边是座长满了杂草杂树的青坡,足有三四层楼高,一边是高大繁茂的橡树林,独独有一条幽森小径隐没在这参天的绿色里,怪不得裴世子寻了半天也没寻到宝珠的身影。
宝珠在前头两手拉扯马绳,边拉着马走边回头看看后面那人,时不时还要骂骂咧咧几句:
“兄弟,兄弟,要不休息一下?”
她面色苍白而又疲惫,两只腿颤颤巍巍的迈着步子,奈何饿了许久、跑了许久,现在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了。
连马也是如此,走两步非要停下吃口草,死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拉也拉不动,可废了宝珠不少力气去拉马。
这死马!看我回去不打一顿。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前一天要带它吃好吃的承诺。
“奸商!狗官!你休想跑路。”
后面追赶之人正是除夕夜里抢劫马车的那个领头,一个二十左右岁的青年人。
“兄弟,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都累成什么样了?就这样了还追呢?”
那青年人饿的一副皮包骨样,脸颊凹陷,胳膊腿什么的还没有宝珠粗,全身上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黄黑色。
可他却面色狠厉,眼中似有滔天恨意。
“我就算是拼上我这条贱命,也要杀了你王家人报仇。”
“兄弟,你有什么事情能不能好好说,可是我王氏族人害你如此?”
“我是二房家的,父亲母亲早就卖掉产业进京了,你的那些事跟我们无关!”
三房四房那几个叔叔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家乡欺压百姓这种事她不是没听过,当初还被县令文大人惩治过一通。
所以打劫那晚她也隐隐猜出了些由头。
他费力喘出两口粗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喊道:
“狗官!休想耍花招,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即便如此,还是可以听出他愤怒的喊叫声里的虚浮无力。
宝珠又回头去看他,她倒是很好奇这人经历了些什么,从除夕到这时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这三四个月里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西郊的破庙里变成了乞丐?
以及,王氏对他们做了什么恶事,让他们不息远赴千里至上京,他们来上京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向宝珠一家寻仇?
可恶事不是她二房做的,万万不会追至上京来找一个没太大关系的他们报仇。
手上的马绳忽的一松,那不争气的马儿像是得到了释放一样,赖在原地专注的吃草。
接着,王宝珠取下马背上拴着的衣服兜子,盘腿往马嘴旁的嫩草上一坐,原地吃起果子来。
“你要吃吗?”
她一手抓一个,将其中一个往自己嘴里丢去,另一个在面前晃了晃,问他。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文静,细嚼慢咽的,饶是现在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忘应有的仪态。
那男的看宝珠这幅行为不免大为吃惊,不过却未停住脚下的步子,依旧一步一步的朝她走去。
刚走到那马前,一个圆润饱满的红果子猛的往自己眼前飞来,还好他还没饿昏,一伸手便接住了那颗红果子。
他拿着果子茫然的去看宝珠,两只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
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那么想着。
“你也吃点吧!追我那么久了也饿的不行了吧?快坐下休息休息。”
“没毒的,我都吃过不少。”宝珠又说。
那男的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红果子,又看了看宝珠,面目不由得狰狞起来,可眼底却开始变得清澈,原本那副狠厉也淡了不少。
宝珠又丢给他一个,他稳稳的用另一只手接住了。
“吃吧,挺好吃的。”
都劝三次了,一般人的极限是三次,宝珠还想着要不要再劝他一次的时候,突然见他左口一个右口一个咬起来。
很好,现在可以确定他就是个一般人。
于是可以看见一男一女一马在这苍茫绿意中安静地吃着东西。
蹲在青坡之后的黑衣使者互相对视一眼,随即飞出一人回去向世子报信,其余的留下继续观察。
裴世子微阖双眸坐在马上休憩,马儿这会也吃的饱饱的随时可以出发。
“世子,找到了。”
回来的那位黑衣使者指了指远处青坡的另一面。
闻言,马上之人缓缓睁眼,凤眸之下又是曾经那个温和的裴世子。
“带路。”
“是。”
一人打马往坡的另一边疾驰,马后是一群轻功卓绝的黑衣人,他们踩着树梢紧紧跟着裴世子。
这边宝珠吃的满足,马也吃的满足。
“你吃饱了吗?还要吗?”
她指了指怀里一兜果子,道:
“这还有不少,你要吃就说。”
那男的站着不说话。
宝珠又问:“嗯?你怎么不说话,刚刚还张口奸商,闭口狗官的嘛!怎么,几个果子就把你收买了?”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低着头,脸涨的通红,犹豫着说出这么一句。
宝珠挑眉,忽而朝眼前这个脏兮兮、破破烂的男子一笑。
“你笑什么?”
“我想笑就笑。”
……
“其实……其实我知道你王氏二房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们,不是来找你们报仇的。”
笑意戛然而止,宝珠正了正神色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又为何远赴千里来上京?”
那男子眼底怒火又腾的烧起,他说:
“从三四年前开始,临安府农民的赋税一加再加,一开始为每户每年稻谷二石、绢二丈八尺、布一丈八尺,而如今,如今样样皆高出三成,足足三成啊!我们哪里交的出那么多。”
他缓了口气又说:“后来,乡里有人传周清县的王氏和临安其他一些富商愿意高价收购我们的土地,还向我们保证等我们有钱了可以随时把地买回来。当时大家还真以为那王氏是什么大善人,为了交赋税好多人都去卖地,甚至有些贫农把所有土地都卖完了才堪堪够交的上。”
“没了地,吃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生活了。”宝珠趁他说话间隙插了一句。
“是啊,地少收成就少,没了地就没有收成,结果连吃饭都成问题。那时候你们王氏又放出消息说可以把地租给我们种,租金只收一年收成的七成,七成虽多但不至于叫我们饿肚子啊!可是一年所有收成的七成都用来交了租金,我们又哪来的钱把地买回来呢?”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只能卖了命的种地争取多收些收成,收成多就能多余一些或许哪天存够了真的可以把地买回来。”
他说这话时眼底闪出几丝晶莹的泪花,伸手抹了两把后继续道:
“可是后来才发现我们签的卖地契约上写着买回的价格随着年限增长,利滚利。我们都是些农民不识几个大字,是他们一开始骗我们签字画押后来又拿卖地契约和租金来压榨我们,我们,我们是根本买不回地了!”
“是啊,这样根本买不回地的。那你们为何又出现在上京?”
“去年大寒,入冬以来下了几场雪把刚种下的稻苗、麦苗冻了大半,这样肯定是交不起今年的租金了,于是大家纷纷去别的府洲找临工做,赚点小钱回家过年也是好的。然而,我们却发现别的府洲农民赋税从来都没有涨过,而我们却涨了三成!”
心里咯噔一声,宝珠满眼不可置信,她问:“那你们来上京是为了……”
“没错,是为了告御状!这明显是王氏等富商联合临安府官员欺压百姓,我们被他们害的太惨了!我们走了一个月才在过年期间走到上京,可是状子和卖地的契约却在上京城明晃晃的被抢走了,那状子是在老家找乡里的秀才写的,我们不识字状子丢了也写不出新状子,身上也没钱,这几个月就一直一乞讨为活。”
“没想过去大理寺报案吗?”
“大理寺!”
他从鼻腔里搓出一口粗气,恨声道:“官官相护罢了!我们自然去报案,结果却别他们给打了出来,我的腰被他们用木杖打了几下,到现在还在痛。”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激烈的马蹄声响,循声音看去,层层密林之中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只见马上之人腰背挺直,眉目冷峻,玄色的披风被风吹起哗啦啦的不断翻飞。
宝珠望了一眼,又回头看着怀里装了满满一兜子果子的外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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