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后院是有些头面的下人的居所,奈何王府人员伶仃,园子荒芜,正房只一个管家住,近来在南方未归,因而杨欣成了该院子实际的主子,往日撩猫逗鸟,胡打海摔,没少作威作福,然性子大咧,不难伺候,年纪又小,和鸳鸯等一众小丫头小小子玩闹不分你我,此时他出了事,一帮子旁院做活的留头不得靠近,全挤在月门下探头探脑,一有招呼立时应声帮忙。

长行顾不得鲽儿,忙不迭去瞧杨欣;他素来身康体健,东奔西跑不带喘气儿,这会儿不过两步的道儿,便呼哧带喘,心里突突的,满脑子浆糊,一时是“杀了日本人”,一时是“杨小爷还没醒”,等进了院子,又是一片空白了。

周崇礼一路跟着长行,生怕他急忧之下有个好歹,见他本急匆匆的,突然定在院子当间,暗道不妙,忙扒开小丫头们,上前扳过他肩膀,只瞧着那双硕大黑亮的眼珠子直在眼眶里,一动不动,赫然是魇住了,惊得周崇礼慌声连唤:“长行,长行?”

长行恍惚半晌,叫回魂来,院里廊下点了灯,黄澄澄的,斑斓在他的脸上,一簇簇波纹摇曳,一如他的心旌,不禁拉下周崇礼的手,攥着不肯撒开:“我心里忒乱,王爷还在里面,闯了这么大的祸,不知怎样收场。”

周崇礼人微言轻,做不出什么保证,眼下只道:“再大的事儿总会过去,切记着,我陪着你呢。”

长行胡乱点了头,再往屋子走,南边廊下尽头无光的角落伫着个黑咕隆咚的人影,身量姿态颇为眼熟,不及细看,被周崇礼捎着,推门进了屋。

屋门已挑了帘子,方便出入,一股子药味混着血气直扑脸面,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倚着外间炕沿儿裁剪纱布,另有一个守着药炉子;另有腿脚快的小厮殷勤传候,忙进忙出;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到底王爷坐镇,不见乱麻,长行心下稍定,摆手免了几人虚礼,拐去里间。里间灯火大亮,突兀而进,晃得眼晕,待眼睛能睁开,便见段大夫与学徒堵着炕忙碌,瞧不着炕上情景,长行心焦如焚,却不好呼天抢地,往右溜瞅,王爷正坐在靠东的褥椅上,双目半阖,手边花台上晾着一碗碧绿汤药,犹冒着热气,长行见过,是王爷自个儿服用的,眼下深更半夜,药才送来,想是王爷心中也不甚平静,当下更不知所措了。

端和听到动静,懒散散撩起眼皮,见是长行,刚要说什么,蛮儿端了水盆进来,放在西边桌上,绞了帕子递给学徒,转过身道:“鲽儿冲撞了大爷,湿了满身,我叫她去换身衣裳,别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头儿没见好,她那头儿病倒了。”

蛮儿心中有气,口头不显;端和那晌的话也散了,朝长行宽慰一笑,抬手招他过来。长行上前,和周崇礼一齐请了安,然后耷拉着脑袋不敢咋呼。

端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好像是寻常一天的闲聊,道:“不必担心,都是皮肉伤,只苦了他往后几个月得在床上静养。”

长行定定神儿,较不准王爷态度,把这短短的话掰开了揉碎了,一字一字翻来覆去地咂摸出浆来。因没见到杨欣伤势,只听鲽儿说伤得不轻,眼下又将醒未醒,这“静养”是真的,还是王爷不悦的警告,实在摸不着头脑,遂回道:“是,”想了想,复又跪下,“是长行管教不严,一时疏忽,竟叫他闯下弥天大祸,长行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只盼着留他性命,全了他舅舅杨副总兵的拳拳爱子之心。”

满室寂静,更漏乍响,长长的夜融进了外间煎药的火候中。炕边的段大夫和学徒聋子哑巴,面不改色地顾着眼前伤口,倒是周崇礼轻轻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好似上演了一出尴尬戏,叫人不敢看。

长行知道自己急了,忙不可待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绝了王府置身事外的可能;又搬出杨副总兵的名头,埋怨朝廷苛待,让王爷骑虎难下,务必搅合进来。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王爷的青缎鞋面上,如芒刺背,过了好一会儿,头顶传来王爷喑哑的声音:“起来吧。”

长行愣了愣,面对模棱两可的台阶,不知是该顺坡下去,还是固执己见,直到身后的周崇礼拽着他的袖子,半扶半强迫的搀他起来,膝盖离了地,再跪就不知好歹了,只好作罢。

端和容色倦怠,欺霜赛雪的面容白得近乎透明,更衬得眉睫如墨,唇若涂丹,被猫儿扯咬着心肝似的,掩口一阵剧烈咳嗽;双颊晕红,眼下泪痣红得妖异,仿佛一颗生出了半面桃花的种子。

长行立时后悔了,喃喃着“王爷”;蛮儿不由分说,将那碗碧玉琼脂塞进端和手中,服侍他饮下。长行插不上手,杵在原地干起急;过了好一会儿,咳声渐弱,掩口的衣袖滑过玉颜,抵住额角缓缓揉按,眼仍垂着,睫羽蝶翅般震动,凤眸潋滟,似有水波流转,眼尾飞红,别有雍容病气,喘息尚未平复,风骨已然安稳,蕴藉之态,华贵闲雅,清刚妩媚。

蛮儿恨极了长行的死面疙瘩,往日蹦精蹦灵的人物,偏生关键时刻自乱阵脚,遂基本的礼数都不肯维持,一开口棒槌似的撵人:“王爷,时候不早,您该歇了,这儿有大爷看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长行臊眉耷眼的,吭不出声;端和缓匀了气,抬眼看了长行好一会儿,方就着蛮儿的手起了身,说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容后再说。”

长行等恭送王爷出了门,扭头和周崇礼对上眼神儿,肩膀也塌了,嘴巴也噘了,沮丧道:“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念我了吧。”

周崇礼拿他全没办法,多余的话自不必说,只叹一句:“得亏王爷好脾气。”

长行错过身,径自往炕边去,屋里少了两人,霎时空出了地方,终于能看到杨欣全貌。小小的孩子今年柳叶似的抽条,已有了少年模样;身上裹满了纱布,层层叠叠,硬翘翘的,像翻了壳的小王八,只有手脚露在外面,任人摆弄,所幸全须全尾的,没缺胳膊少腿儿。

再往上看,眉心若蹙,好像在做一个极不安稳的梦,抑或是对世界怀有强烈的不满。杨欣的精力与他春花秋月的脸截然不同的旺盛,让他安分简直就是个神话故事,此时却沉浮在一汪死水里。长行与他相处得久,又在朝鲜战场同生共死下来的,难免偏疼与他,整个心口如同过年时揪的面剂子,揉圆搓扁,黏在这场飞来之祸的案板上。

不多时,大道上又打了更,学徒包扎最后一处伤口,段大夫把注意事项细细叮嘱了鲽儿;长行思虑深重,待段大夫交代完,上前道:“段大夫莫忙着走,他日有人问你今晚给谁治病,就说是府上大阿哥出去玩,摔伤了胳膊。”

说罢,抽出腰间精巧匕首,就往胳膊上划去,连忙被周崇礼制住。段大夫吓得不轻,赶忙道:“大爷切莫冲动,王爷都交代清楚了,老朽来府上一直是给王爷瞧病的。”

长行道:“王爷病了,自有御医派下来,不然赶明儿病好了,还得亲自进宫请安。”

鲽儿接过匕首,小心收了,道:“夜深不便惊扰宫中,以往也是有的,爷冷静些,王爷心里最有数不过,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

此言一出,长行五味杂陈,难怪王爷被他气得犯了病。说句不好听的,杨欣蝼蚁不足为道,惹的又是风头正劲的日本人,皇室宗亲避之不及,哪有上赶着往前凑的,不如将杨欣送出去一了百了。长行如此这般度王爷之腹,岂料王爷早有主意护杨欣周全,还不是看在长行的份儿上爱屋及乌?偏长行不嚼景,恃宠生娇,孟浪造次……

鲽儿送大夫出门,留长行和周崇礼陪着不省人事的杨欣。长行坐在炕头,歪着脑袋打蔫,周崇礼见状不是滋味儿,坐他对面,安慰道:“王爷不是心窄的人,你一时着急糊涂,他能理解,赶明儿跟他请安时好好说说。”

长行摇摇头,闷声道:“崇礼,我不明白,我哪里值得王爷倾心相待?”周崇礼刚一张口,被长行抢白,“别说我是他的继承人,王爷不慕荣利,何况百年后的荣宠,我几次三番自作主张,任性妄为,他都予取予求,从无半点微词,这么个神仙中人,哪里就看中我了呢。”

周崇礼眨眨眼,慢声道:“我等凡夫俗子,揣不出神仙想什么,但我知道,想要不喜欢你,那才是天大的难事。”

长行抬眼,才一对视,噗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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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晨,杨欣仍未醒转,面上却有了血色,呼吸也比夜里强健许多,小命是无虞了。长行和周崇礼一夜未眠,形容憔悴,这时鸳鸯敛着气进来,小声道:“蛮儿姐姐让我传话,王爷夜里受了风,发了热,才睡下,今儿不必请安了,让爷和周三爷好好歇着。”

长行更是愧疚,跟着鸳鸯来到外间,问:“王爷夜里发热,怎么没人通禀我一声?”

鸳鸯纳罕道:“段大夫去看过了,又有蛮儿姐姐伺候,你去了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长行无言以对,更觉心力交瘁;等早上给杨欣换过药,他和周崇礼被鲽儿催着回房小憩,两个半大小子气血方刚,心中有事揣着,哪里睡得着,便打算同去东院,即便见不着王爷,也能定定心。

才走到一半儿,二门的一个丫头匆匆过来,福了福身,道:“爷,周三爷,门口有位爷来找周三爷,说是周三爷的二哥。”

两人惊讶,互相看了看,长行道:“你且去迎进来,到我的院子去,”又吩咐丫头道,“叫人看茶,另备些果子。”

丫头应声而去,周崇礼掩不住的惊喜,长行笑道:“快去吧,我同蛮儿姐姐说完话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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