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丝日光敛尽,人们还沉默地站在台阶之前。
有人怔怔望着圣米歇尔的铜像隐于暮色,神性的目光犹如实质,洞穿颅顶。有人低头看着台阶下切面工整的肉块,肢体像积木一样散落,热腾腾的心脏还在兀自跳动,随着血液流尽慢慢死去。
可怖的神圣,荒诞的惊悚。人们仿佛陷入集体癔症,不知是梦是醒,直至撕裂的哨声响起。
吹哨人是金牙,他气息紊乱,长长的哨音如濒死之人的尖叫,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人们的神经。
那是紧急事件发生的信号,附近狱警应当向哨声响起的地方支援,犯人们则应听令列队或收监,但没人挪得动脚步。
扑通——一个犯人突然跪下来。
“神啊——饶恕我吧!”
犯人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祈求神明饶恕。
更多狱警赶来,看到台阶下的血泊、尸块和跪拜祈求的人们,都僵立当场,像无意间闯入原住民血腥祭祀现场的外来人。
“天啊……这……”
“快、快去通知典狱长大人!”
周围是不住跪拜的囚犯,辛巴站在原地,如波浪中孤零零的礁石。他想检查尸体,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四下看看,见林恩软倒在地,几近晕厥,便将他扶至十字教堂的转角。那里看不到台阶下的血肉,血腥味也淡些。
林恩贴墙蹲着,双手用力扯着毛线帽,将整张脸埋了起来,浑身发颤。
犯人们的祈祷声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淹没了狱警的哨声和呼喝。
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响起铁石摩擦的尖锐之声。
像是小刀刮擦在紧绷的神经上,激动的人群渐渐噤声,铁石之声愈发刺耳。
辛巴朝那里望去。
石楼尽头有座屋顶漆成红色的房子,一个身影正从那儿缓缓走来。脚铐连着粗重铁链,后面拖着一只黑沉沉的大铁球,直径长如手臂。铁球在砖石上拖曳,火花迸溅,震颤顺着地面传入人们的心脏。
辛巴从没见过如此壮硕的人类,简直像一尊移动的铁塔。
那人径直朝阶梯走来,跪在地上的囚犯慌忙起身让开道路,连狱警也沉默地站到一边。
辛巴听见林恩低低的声音:“瘟神……”
——那就是44号,瘟神。
他高壮得惊人,将旁人衬得矮小如孩童。光头,眉弓突出,下巴刚硬,脸孔上**裸地昭示着野蛮和暴力。
吊诡的是,此人的着装与气质截然相反:衬衫马甲包裹着粗壮的身躯,衣料下肌肉滚动。高耸的眉弓下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在那张野蛮的脸上显得过分娟秀而可笑。但没人敢笑他。
瘟神看到台阶下的场面,脚步略一停顿,便面不改色地走了下去。
身后拖着的铁球重重地砸在走过的每一级台阶上,留下小小的凹痕,里面很快汇聚起一汪血水。
他从零落残肢里捡起鬣狗的头颅,托在掌心。
那张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和茫然,三角眼大睁着朝上看去,好像眼看木棍挥打下来却无处躲避的野狗。凶恶不再,倒有点可怜。
瘟神用巨大的手掌合上那双眼睛,又摸了摸纠结凌乱的发顶,声如闷雷,在胸膛滚动。
“好狗,乖狗,睡吧,别怕。”
瘟神抬首,目光一路向上,经过天台,笔直地射向隐于暮色的圣米歇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句宣言,阴沉、凶狠,又带着一点点怪异的温柔:
“就算是神害死了你,我也要把他从天上拖下来,扔进地狱。”
涛声骤然猛烈。人们为这渎神之语而瑟瑟发抖。
辛巴脸上一凉,伸手摸了摸,指尖腥红。
从天上掉落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滴血。
他猛然抬头朝上看去,盯住碎尸之上的虚空。只见几滴血珠正在半空中微微晃荡、滑动、凝聚,最终缓缓滴落在下方的血泊之中。
血滴溅落的轻响在辛巴耳边炸开,那是——线!
半空中结着近乎透明的丝线,若不是挂上了血珠,肉眼根本难以察觉。
鬣狗下坠之时,曾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瞬间,而后血肉分裂——他正是被这些奇异的细线割裂的!
此时天已经暗沉,辛巴恨不得长一双猫眼,好看清楚空中交错的丝线。循着血珠的轨迹,勉强可以识别出其中几条的走向,它们被架设在石楼二层与教堂一层的窗户之间。
他立即冲进旁边的教堂,来到窗前,踩着箱子爬上去检查。
窗柩上的彩色玻璃早已残缺不全,辛巴举起煤气灯细细查看,终于在高处发现了几处细而深的勒痕,随之看清了丝线的真面目。
那线极为细韧,近乎透明,像一束蛛丝。
辛巴伸手一触,绷紧的细线锋锐如刃,在指尖留下一条细而深的血痕。
他缩回手,在指尖嗅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儿。
丝线似乎浸过煤油……
——不好!
念头刚起,就见“蛛网”另一端,对面石楼二层的窗户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辛巴迅速放下手中的煤气灯,然而那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两头窗内晦暗无光,彼此看不清面目,只有隐匿和探究的目光在收割生命的“蛛网”上交汇。
极为模糊的对视中,辛巴感到两人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你,是谁?
忽地,对面窗内亮起一团小小的摇晃的火光,那是一支点燃的火柴。
糟了!他要——
来不及阻止,火柴轻轻一触,小小的火苗霎时蔓开,无数条火蛇在半空中疾速游蹿,教堂外传来人们的惊呼。
情急之下,辛巴用衣袖在手掌上缠了几圈,尝试将丝线拽下。可那些丝线十分易燃,呼吸之间,火蛇已朝着辛巴蹿来,飞扑至窗柩,而后寂灭。
丝线燃尽,只留下缕缕白烟和难闻气味。
辛巴抬眼望去,对面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
应急的哨声不断响起,连原本在外围城墙巡逻的警卫也赶了过来。犯人们被驱赶进石楼,命令尽快回到各自的牢房,等待狱警清点落锁。
辛巴来到石楼二层,走廊的窗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枯黑的火柴梗。
对方细致地将丝线悉数烧尽,只在窗台上留下了蜡滴一样的焦黑的斑块,似乎是丝线融化后形成的。
辛巴摸了摸那些斑块,触感坚硬。这丝线……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望向窗外。
台阶上一片腥红,碎肢满地。
鬣狗的头颅似乎被瘟神带走了。一帮狱警正架设帷幕,试图将零零落落的血肉遮挡起来。几人正在角落处呕吐。
鬣狗的血肉之中,应该还残留着少量丝线。这种质地极为特殊的线,将成为寻找那个人的重要线索。
那个人,短短几分钟前,他就站在这里、这扇窗前,与教堂中的辛巴遥遥相视。
辛巴想起那一瞬:空中游窜的火蛇,下方惊惶的人们,以及隔着火焰、血肉、人群,站在另一边窗前的沉默人影。
你是谁?
为何要煞费心机,构造如此瞩目的杀人现场?
为何要以审判之名行使私刑?
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打断了辛巴的思绪。
“辛巴先生,你的手……”
是林恩,他慌乱地盯着辛巴垂落的手。指尖血珠嘀嗒,已经在地面汇成小小一滩。
辛巴这才注意到手被割伤了,掌心传来阵阵刺痛。他剥开浸血的衣袖,没有衣物阻隔,血很快淌了下来。
“请等我一会儿!”
林恩飞奔而去,不到两分钟,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干净的纱布和绷带。
“我、我受伤后,在牢房留了些备用……”
天色已深。辛巴摊开受伤的手掌,另一只手提着从墙上取下的煤气灯,凑近照亮。
林恩小心翼翼地用纱布蘸去掌心的血,露出手掌上细而深、如掌纹一般横亘的伤口。
他蹙眉道:“怎么这么深,像被刀切……”似乎想到什么,像被掐住脖子一样猛地收口。
“不是刀。”辛巴望向窗外,“是线,极为强韧的绷紧的细线。”
林恩看看他,又看了眼窗外。夜色温柔地笼罩了一切,只有那股屠宰场般的气味萦绕不去。“那么……”他声音艰涩,“那么鬣狗也是……”
辛巴没有回答。
林恩用干净的绷带将伤口裹好。辛巴抬手看了看。
“谢谢,手艺不错。”
“其、其实……”
林恩欲言又止。他四下看看,见近旁无人,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手帕,托在手心。
展开后,手帕中静静躺着一圈细线。质地柔韧,近乎透明,两端都有烧焦的痕迹。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辛巴愕然。
林恩低着头,嗫喏道:“这是刚刚着火时,从天上飘下来的。我、我以为是神迹,就悄悄保存了起来……”
原来并非神迹,而是凶器。
“这个可以给我吗?”
林恩立刻递给他,又后知后觉地问:“辛巴先生,你……要这个做什么?”
辛巴盯着那丝线。“你不好奇吗?顺着这条奇怪的丝线,说不定能找到制造这场血肉烟花的神秘人。”
林恩一吓。“如、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一定很危险!”
辛巴朝他笑了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事儿还是留着让警官们头疼吧。”
走廊尽头传来狱警的呼喝,开始清点落锁了,辛巴和林恩便各自返回牢房。
借着走廊投入的黯淡灯光,辛巴细细研究着那团丝线。
展开来将近一米,粗细与二十根发丝相当,上面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煤油味。两端已经融化成焦黑坚硬的一团,中间却因沾了血而未引燃。
如此细韧、透明,他从没见过这种材料。
牢房外有脚步声走近,辛巴迅速将丝线收好。
来人是金牙。他看起来精神萎顿,一脸菜色。
“典狱长大人要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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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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