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里,壁炉烧得比往常还要旺,直如盛夏。辛巴一推门,蕴含着兰花幽香的热浪扑面而来,像走进了一间温室。
莫瑟夫缩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十分畏冷似的裹了条厚毯子,头回没有起身迎接辛巴。
辛巴走近,见他双手紧握十字架,正对着壁炉的火焰默默祷告。往常红润愉悦的圆脸变得青白,写满忧惧,连那两撇小胡子也颓然耷拉在嘴上,简直像换了个人。
辛巴径自在他身旁坐下,椅子发出吱呀轻响。莫瑟夫竟被吓了一跳,睁大的眼睛里挂满血丝。
辛巴:“你看起来很不好。”
莫瑟夫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忧伤道:“朋友,完了……全完了。”
“你是指什么?”
“所有,全部。”莫瑟夫眼里噙着泪水。“这所监狱要完蛋了,我作为典狱长的生活也要完蛋了。”他从睡袍里抽出一条手绢,响亮地擤了擤鼻子。“傍晚……傍晚发生的那件事,你看到了吗?”
辛巴点头。
“我,我不得不去现场看了一眼,那景象……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莫瑟夫呆呆地盯着壁炉,眼睛里映着两丛火焰,显得魂不守舍。
辛巴看着他手中的十字架。“你也认为那是大天使降下的惩罚?”
“难道还有其他可能?那是神的威能,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
辛巴哼了一声。“如果你也相信‘鬼魂复仇’、‘天使审判’那档子事儿,还找我这个侦探来做这么?”
“我是想问你……到底是不是鬣狗害死了戈蒂埃?”
辛巴点头。“我已经查明作案手法,并且得到了人证。案发时与戈蒂埃同在教堂二层的犯人们集体隐瞒了真相。”他讽刺地勾了勾嘴角,“不如趁‘天使’刚刚降下惩罚,重新审问这帮人,他们肯定愿意吐露实情。”
莫瑟夫握紧十字架,浑身战栗。“果然是圣米歇尔对凶手降下了惩罚!让他与戈蒂埃从同一个地方跌落,死得……”
辛巴打断他:“你我约定的委托内容有两项,一是调查戈蒂埃之死的真相,二是调查戈蒂埃死后发生的灵异事件。第一项的结论刚刚已经说过,现在来说第二项:没有什么鬼魂,闹鬼事件是人为的。”
莫瑟夫苦笑。“侦探先生,如果你在一天前告诉我这个结论,我一定欣然接受。可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闹鬼事件是人为的,今天的事,难道也是人为的不成?”
“正是如此。”
见莫瑟夫并不相信,辛巴补充说:“我几乎亲眼见到了策划鬣狗之死的神秘人,而且有理由相信,幽咽、鬼魂、血字,这些把戏统统出自一人之手。”
“这……怎么可能?我实在想象不到……”
“确实。若不是运气使然,让我注意到半空中的线,恐怕此时我也要握着十字架祈祷了。”
辛巴从口袋里拿出手绢,里面包裹着那那团丝线。
“一切谜团都源于这小小的丝线,它极为细韧、近乎透明,如果将它绷紧,就会像刀锋一样锐利,可以轻易割开皮肤。”
他解开绷带,给莫瑟夫看掌心的伤口。现在血已止住,只留下一条横亘手掌的深红色血线。
莫瑟夫愣了半天,最终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虚软,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
“不是神,是人……呼,老实说,侦探先生,我依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您看起来很有把握,我暂且相信您吧。”他把十字架放在一旁,摇铃传唤男仆。“现在,我十分需要一顿热乎乎的晚餐来慰藉灵魂。”
仆人十分周到,晚餐体贴地没有出现肉排、肉块和内脏,只有煎鱼和蔬菜,配以莫瑟夫珍藏的葡萄酒。两人用完餐,又一连喝了好几杯,莫瑟夫的脸色迅速红润起来。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头脑也那么浑噩了。朋友,现在告诉我吧,‘鬼魂’、‘丝线’、‘神秘人’,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慢慢讲,我的脑子需要一点时间。”
“我们先从鬼魂传言说起吧。戈蒂埃死后不久,人们开始听到夜半幽咽。那声音总是伴着晚风响起,而且,你觉不觉得,有点像走调的大提琴?事实上,那正是晚风吹拂‘琴弦’发出的声音。”
辛巴将那段丝线拉直。
“想象这样的‘琴弦’架在教堂与石楼之间,每到晚上11点30分左右,风向改变,陆风拂过教堂与石楼之间的空隙,恰如手指抚弄琴弦,就会发出类似幽咽的奇特声音。”
莫瑟夫听得张目结舌。“还、还有人看到了虚空之中徘徊的鬼影……”
“那同样是用丝线表演的精彩魔术。”
辛巴让莫瑟夫捉住丝线两端,自己用手指摁在撑开的丝线上,缓缓施力。线有一点弹性,这回没有将他的手指割伤。
“那人影并非漂浮于虚空,而是像蜘蛛一样,走在丝线结成的网上。只要脚步足够轻柔,慢慢落在上面,就不会被丝线割伤。反之,如果从高处重重摔在网上……”
“就会像鬣狗那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要在现场找到那张网……”
“很可惜,网已经被——我们姑且称其为‘蜘蛛’,销毁了。蜘蛛不但精心策划了这场‘神罚’大戏,也预先想好了怎么收场。这线本身非常易燃,加之用煤油浸泡过,只要在一端轻轻点燃,整张网就会在几秒之间消失无踪。不过,教堂和石楼的窗户上还留有丝线磨损的痕迹,而且……”
壁炉跳动的火光中,辛巴盯着手中丝线。“也许蜘蛛并未料到,有一小部分蛛丝没有引燃。鬣狗的血沾在上面,起到了阻燃的效果,尸体上想必还有类似的断线。”
“好,好,我会派人去现场搜寻的。果真如此,这个蜘蛛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做这样的事?”
“他想扮演圣米歇尔的使徒,以残酷手段向有罪之人降下‘审判’。当然,也不排除他以审判的名义,掩藏更深的杀人动机。”
“有罪之人……”莫瑟夫喃喃,“可,这里是圣米歇尔监狱,多的是有罪之人,杀人者,劫匪,强盗……蜘蛛会再次执行审判吗?审判又到何时为止呢?”
“我们不得而知。”辛巴只能如此说道。
莫瑟夫怔了半晌,起身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走过来,十分郑重地放入辛巴手中,顺势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侦探先生,您圆满完成了之前的委托,这是约定的酬金以及——新委托的定金。”他蹲下身,眼巴巴地抬眼望着辛巴,两撇精心保养的小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恳求您不要拒绝这项新的委托——找到那只蜘蛛。”
辛巴眼前浮现出与他隔窗相望的模糊身影,他朝莫瑟夫一笑。
“我正有此意。”
莫瑟夫松了一口气。
“眼下,蜘蛛留下的线索极为有限,想把他揪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辛巴研究着手中丝线。“这种奇异的丝线给我们制造了许多谜团,此刻却是解开谜团的唯一线索。只要能够确定它的来历,就能顺着蛛丝找到隐匿在暗处的蜘蛛。”
莫瑟夫瞧了瞧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细线。“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奇异的线,难道是蜘蛛自己发明的?”
“更有可能是某种新近发明的材料,还未大规模推广,被蜘蛛率先得到了。查询近几年的专利和报纸也许会有收获。”
“啊……那恐怕是一件相当耗时的工作。”
“对一般人来说确实如此。幸运的是,我有一位人脉广泛,并且十分擅长搜集信息的朋友。”
莫瑟夫忙问:“这位神通广大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你一定知道他。”想起老朋友,辛巴不由露出笑容。“他名叫——丹德里恩。”
辛巴当场写下给丹德里恩的信,附上一截“蛛丝”当做样本,托莫瑟夫尽快寄出。
“收到回信,第一时间告知我。”
“好,好。不过,戈蒂埃的案子已经结束,你还有必要继续扮演犯人吗?”莫瑟夫不解,“要我说,牢房总不如客房舒服,你也不用背着人偷偷摸摸调查了。”
辛巴摇头。“蜘蛛心思缜密,要是知道自己被人追查,一定会隐藏更深。因此,在揭开蜘蛛的面具之前,我照旧是一名普通囚犯。”
他与蜘蛛曾打过两次照面,第一次是夜间调查塔楼时,第二次就是今天傍晚。两次都光线昏暗,他没能看清蜘蛛的脸,想来蜘蛛也没能看清他的。
这是一场黑暗中的较量,谁先暴露身份,谁就是输家。
辛巴又向莫瑟夫要来一份修道院地下室的地图,预备前往地牢调查鬣狗死前的异状。
他细看那张古旧泛黄的羊皮地图,慢慢蹙起眉头——上面既没有“地牢”,也不见“地下圣母院”。
莫瑟夫解释说:“这张地图是从前修士们绘制的,当然没有‘地牢’了。这里,大教堂南侧耳堂正下方,名为‘三十烛圣母教堂’的地方,就是如今的地牢。”
辛巴问:“那么地下圣母院呢?”他与林恩在地下迷路时,曾误入此地,发现了费尔南暗中供奉的神像。
莫瑟夫指着地图上一大团漆黑的墨渍。“大概在这儿吧,据说地下圣母院——那是千年以前的古迹了,入口的地道早已坍塌,因此被修士们从地图上抹去了。”
辛巴心头一跳。
莫瑟夫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
他答应过费尔南,要保守地下供奉的秘密。
这位曾经的神职人员,在重型监狱一待二十年,也许正是为了地下圣母院,以及修士们掩藏其中的隐秘。
……
辞别莫瑟夫,辛巴跟着金牙离开奇迹楼,经过回廊和守门人,进入教堂。煤气灯的微光中,他们穿过漆黑的教堂,一排排纺纱机如蛰伏的兽。
两人从教堂北侧门穿出,对面便是关押囚犯的石楼。而顺着旁边的花岗岩台阶走下去,稍稍转弯,便能看到遮掩残肢的帷幕。
进入石楼前,辛巴远远地朝那里望了一眼。
湿冷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化不开的血腥味儿。
戈蒂埃的幽咽却没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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