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立场

“你不相信莫瑟夫。”

“你相信他?”

“他在狱警中口碑很好。为人体贴、热心,从不摆架子。如果有人结婚生子,或者家庭遇到困难,他还会额外提供一份津贴。可是……”费尔南没说下去。

辛巴替他说了出来:“可是他对囚犯的死活漠不关心,任由他们在潮湿的牢房患上关节炎,在毛絮乱飞的纺织车间染上肺病,却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这里的囚犯大多活不过十年。”

费尔南目光颓然。他刚到圣米歇尔监狱时,三番五次向莫瑟夫提起监狱恶劣的条件及犯人的死亡率,典狱长总拿经费、地理等借口敷衍,时间长了才对他坦言:

“费尔南先生,您有一颗仁慈的心。可圣米歇尔堡不再是修道院,而是一座监狱。它的存在不是为了散播慈爱,而是惩治恶徒。要是让这些罪犯过上舒服日子,对于那些遭受了抢劫、诈骗、奸\淫甚至杀害的好人来说,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的确,莫瑟夫从不在意囚犯的生死。但他还是难以相信,酒窖里的地狱般的惨象会与莫瑟夫有关。

辛巴:“酒桶中的那些尸体,我想,莫瑟夫并非毫不知情。而雷欧之所以作伪证,也可能是他授意的。”

费尔南:“我还是……”

辛巴叹了口气,走到窗前,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某处。他说:“好吧,我问你:从地窖出去后,在外面都看到了谁?”

“我跑到走廊,便迎面碰上了莫瑟夫和雷欧,他们刚刚赶到,还有一队狱警留在外面。”

辛巴顿了顿,轻轻地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那么你觉得,是谁把地窖的门板锁上的?”

费尔南一时只是惶然地望着辛巴。

好一会儿,他艰涩道:“……也许是,瘟神的仆人。”

“锁上地窖的人究竟是从头到尾没露面的仆人,还是‘匆匆赶来’的莫瑟夫与雷欧,其实很好证实。只要问一问守在红房子外的人:是不是典狱长大人前脚进红房子,后脚就碰到你出来搬救兵。”

“……我明白了。”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匆匆赶到”只是一场表演。

那么……莫瑟夫和雷欧在瘟神进入地窖后将门板锁上,为的是守住酒窖里血腥黑暗的秘密。等瘟神解决掉两人,便可以将一切推到神秘杀手蜘蛛身上。

费尔南忽然想到,整个晚上,莫瑟夫都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这刹那,他心底透凉,自语般发问:“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只是个十足自私的人。”辛巴说,“那些藏尸足以引起轰动,如果被人捅出去,莫瑟夫会因此丢掉典狱长之职。”

辛巴望着窗外浓郁的黑,眼底透出倦色。这里的夜晚太过漫长。

他说:“说这么多,只是想提醒你:在莫瑟夫的疑虑打消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刺激他。别忘了,我们身处一座与世隔绝的海上监狱,生死自由,全在典狱长一念之间。”

费尔南半晌不语。辛巴看他的模样,不由感到头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能怎样,把人打晕关起来吗?

侦探在心中叹息:圣米歇尔山这滩浑水,真是越蹚越脏。

那边,费尔南终于开口:“不论如何,明天,我会找当时守在红房子外的人确认清楚。”

辛巴只好点头。关于莫瑟夫的话题便到此为止。

他们看了看同在医务室的阿兰,后者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送他来的狱警只是将人潦草丢在这里,连浸透了酒液的衣物都没更换。

两人便动手帮他擦拭身体,简单处理了伤势,好在都是些皮外伤。被触碰时,阿兰浑身发颤,昏沉中发出哭求的呓语。最后,费尔南从隔壁值班室取来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费尔南看着年轻人浮肿痛楚的脸,低声说:“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辛巴看了他一眼,感到难以放心。这位虔诚的前修士看似平静,内心必定剧烈震荡……希望他能以忍耐二十年的恒心继续忍耐下去,不要有冒失之举。

辛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我回牢房睡了。”

“我送你。”

费尔南将辛巴送回牢房,照他的意思,照旧落锁。

昏暗的煤气灯放在脚下,狱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提着灯走了。

辛巴将全身衣服脱掉,丢到窗外,就着微弱的星光,将破皮箱里仅剩的一小瓶威士忌倒在毛巾上,擦了一遍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衬衫是一件也没有了,只好拿了件薄外套充数。最后躺在床板上,累得连烟都不想抽,只觉脸颊伤口刺痛。

这漫长的一夜早该结束了,麻烦和谜团一个接一个,暂且把它们丢给明天吧。

昏昏沉沉间,莫名想到时间早就过了零点。

气恼地骂了句脏话,终于翻身睡去。

……

白光炫目,辛巴慢慢睁眼,适应着光线。

一片纯白之中,渐渐显现出圣米歇尔像。大天使长右手举剑,左手端持天平,周身金光灿然。

但不知怎么,神像上染着点点斑痕。

那是泼溅的血迹。

“辛巴先生。”

有人在身后呼唤,他回头,见是林恩。对方好像受伤了,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摇摇欲坠。

辛巴朝他走去,脸颊却蓦然刺痛。他停下来,看见血珠悬空凝结。原来面前结着密密麻麻锋锐透明的蛛网,将他与林恩分隔开来。

林恩静静看着他,目光忧伤。“你受伤了。”

辛巴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不打紧。倒是你,看起来很不好。”

“我……觉得很疼。”

林恩举起双手,衣袖从细瘦的手臂上滑下来,上面只剩下森森白骨。他解开衣襟,胸前红白交错,裸露着肌肉与肋骨。

他声音平静,只露出淡淡的哀伤:“瘟神剜去了我的肉。”

辛巴的手抓在蛛网上,蔓流的血液将蛛网染成艳色。“他在哪儿?我把你的肉夺回来!”

林恩用瓷白的指骨指着一个方向。辛巴朝那儿看去,见瘟神正与一只大蜘蛛搏斗,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他们周围遍布残尸断肢。费尔南跪在尸山血海中祈祷,却被飞舞的铁球砸碎了脑袋,鲜血泼溅在神像脸上。

圣米歇尔目光低垂,血泪蜿蜒。

……

辛巴被一阵嘈杂惊醒。

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清早五点,已经到了犯人们的起床时间。辛巴只睡了两个小时,感到伤口抽痛,头昏脑涨。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1422号,典狱长大人特许你一天假期。”

脚步声远去,辛巴重新躺倒,昏沉睡去。

这回没再做乱七八糟的梦。

……

再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窗外海水映着日光,金光点点,海鸥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是个晴朗的上午。

牢房门微微敞开,走廊上静悄悄的——犯人们都去纺织车间了。辛巴见桌上摆着食篮,走过去看了看。里面有新鲜的面包、乳酪和香肠,搭配着餐巾、餐盘与刀叉,一看便知是莫瑟夫派人送来的。

唉,莫瑟夫,辛巴不由感慨。前夜还希望他死在地窖里,此刻又如此关怀备至。

简单洗漱完毕,开始吃早餐。

他并不担心食物有毒,莫瑟夫是这样的:可以闭门享乐,不顾一墙之隔的囚犯们的死活;也可以在瘟神授意下锁上酒窖的门板,不去想下面会发生什么。他的恶念向来遮遮掩掩,连自己都不敢直视。要让莫瑟夫亲自下手谋害别人,他自己首先就会吓坏。

吃完早餐,辛巴点着一根烟,盯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开始整理思绪。

他原本为一桩简单的委托而来,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先是出现了执行血腥私刑的审判者蜘蛛。在蜘蛛的设计下,又牵扯出圣米歇尔监狱最黑暗的秘密——地下酒窖的藏尸。委托人莫瑟夫与酒窖藏尸难逃干系,而对方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差点致自己于死地。

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抛下委托,尽快脱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

辛巴揉揉额角,想起了今早的梦境。他一走,瘟神势必会拿林恩泄愤,阿兰和费尔南也可能受到牵连。谁知道瘟神为了向蜘蛛复仇,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另外,蜘蛛身份未明,他在字条中留言“审判仍未结束”,意味着不久之后,圣米歇尔监狱还会发生血淋淋的审判。

这种情势下,他没法一走了之。否则就算天天飘在海上吹风钓鱼晒太阳,夜里也会不停做噩梦的。

那么——只有深吸一口气,继续面对圣米歇尔监狱的麻烦和谜题。

第一件事,要明确自身立场。

他无法认同蜘蛛的血腥审判,当然也不愿与瘟神、莫瑟夫站在一边。

他将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另外两方形成彼此对抗的三角:一方面继续追查蜘蛛,结束审判;另一方面设法向外传递消息,将“地狱酒窖”一事公之于众。

两件事都不容易。前者,蜘蛛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如今敌暗我明。后者,莫瑟夫肯定起了疑心,很可能派人监视他与费尔南,想暗中对外传递消息,恐怕并不容易。

此外还要考虑瘟神的威胁。宴请那晚,他给了辛巴两周期限找出蜘蛛。而昨夜酒窖里,瘟神身上散发着浓厚的疯狂与嗜血,像一枚引信点燃的炸弹,随时可能发狂暴走,未必能坚持过两周。

沉思间,烟头燎到了手指,辛巴一龇牙,又牵动脸颊伤口。他凶巴巴地摁灭了烟头。

好吧,情况一团糟。不过,还是得往好处想想:既然蜘蛛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就没必要刻伪装囚犯了,行动自由度提升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在第二次审判中,蜘蛛安排了一出精彩戏码,将众人耍得团团转,但也为此留下了太多痕迹。

——窗台的脚印、留下的字条,以及两个潜在的目击者:阿兰和耗子。

揪出蜘蛛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现在时间很成问题。

要快,赶在“炸弹”爆炸之前。

想到这儿,辛巴不再耽搁,起身快步走出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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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米歇尔的审判
连载中凤小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