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辛巴结清旅店的账单,拎着他的破皮箱出门了。在小酒馆打发时间到9点,提前一刻钟抵达约定的地点。等了半个多小时,金牙才晃悠过来。
金牙:“啧。”
辛巴朝他一笑。“我们这行,有时得单枪匹马跟变态杀人狂打交道,挣的就是要命的钱。”
金牙借着月光把他瞅了瞅。“我要有你这模样,扭头就娶个有钱的寡妇。”
“那不行,咱们讲究个卖艺不卖身。”辛巴一脸正经。
金牙爆笑。“我看是卖命不卖身吧。小子,你搞错了!什么身啊艺啊,尊严呀忠心呀,全都可以卖。只有命,得好好自个儿留着。”
树林外停着一辆囚车,车上木枷、手链、脚链、头套,一应俱全。
两人来到车前,金牙浮夸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辛巴扯扯嘴角,戴上手脚链和头套,钻进囚车。
金牙驾车,一路来到宪兵营地。
这座海滨小镇不像雷恩那样的大城市设有专门警署,只驻扎了一支宪兵小队维护治安。宪兵营地里有简陋的拘留所,此时正关押着准备送往圣米歇尔监狱的囚犯。
“怎么又来一个?”值班的宪兵显然跟金牙很熟。
金牙笑嘻嘻地递去一支烟。“没看报纸?前几天雷恩那边抓到一伙儿火车抢劫犯,头头在这儿呢。”
“是不是抢劫了俩娘们儿?”宪兵重重啐了一口。“没种的孬贼。”
“放心,放心。圣米歇尔会好好‘看顾’他的。”
皮箱被金牙带走了,值班的宪兵把辛巴推进牢房,门“咔哒”一声在身后锁上。
里面没有点灯,一股冲鼻的霉味和尿骚味儿。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夜色,他隐约看到七八个人影,都沉默地靠坐在墙角。这些就是即将与他一起进入圣米歇尔监狱的囚犯。
“同伴们”的目光刺透黑暗,扎在身上。辛巴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闭目养神,等待黏在身上的目光自行脱落。黑暗中,他听到他们的呼吸,又轻又急,带着焦灼和恐惧,好像明天要去的地方是断头台。
夜半,有人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
天微微亮,辛巴睁开眼,朝昨晚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丛乱蓬蓬的金发。
没过多久,门外一阵当啷乱响,牢房的门开了。一队宪兵制服笔挺地站在门外,为首的军官一脚踩在门槛上,皮靴锃光瓦亮。他往牢房里扫了一圈,朝囚犯们露出两排白牙。
“今天是个下地狱的好日子,你们说对不?”
犯人们戴着锁链和头套,被囚车运至海边,准备步行涉过圣米歇尔堡与陆地之间的沙洲。酒糟鼻的老乔治作为向导领队,四名宪兵和四名狱警负责押送。
潮水已经在黎明时退去,但沙洲之中遍布水洼,雾气弥漫。老乔治和狱警们抽着烟闲谈,直到日光越来越盛,晨雾散尽,泥沙略微干硬了些,才动身出发。
为了防止有人陷入泥沙,波及他人,狱警提前解开了将囚犯串在一起的脚链。
“别妄想逃跑,别做不知死活的尝试。”狱警指着远方大教堂的尖顶,“记着!没人能在大天使的注视下逃脱罪责,神的审判终会降临。”
囚犯们低垂的目光转向远方,见大教堂尖顶之上,日光照耀着圣米歇尔的铜像,如火如炬。
老乔治拉着马车缓缓前行,上面装着运往监狱的物资以及犯人们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囚犯们排成一串,赤脚跟在马车后,鞋子拴在裤腰上。
老乔治仿佛有些宿醉,暴躁地在前头吼:“记着!只能在两道车辙之间走,最好踩着前面的脚印!一旦偏离路线,可能被流沙缠住吞掉,想想看,像被蟒蛇生吞一样!”
马车在沙洲上留下蜿蜒曲折的印痕。老乔治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揉一把沙子,判断湿度,然后小心绕过一处水洼,或是一片柔和的沙地。拉车的老马耐心地跟在主人身后,绝不擅自偏离方向或多踏一步。
辛巴踩进冰冷的烂泥,半个小腿没入其中,一次次将腿拔出来,跟着队伍艰难地行进。走到一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他扭头看去,头套遮挡了视野,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骚动中,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天呐……”
跟在辛巴身后的那名囚犯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头套下,一对眼珠湛蓝清亮,下面露出几颗雀斑,看起来一派天真。眼皮有些红肿,正是昨晚偷偷哭泣的人。
辛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十几米外,一名囚犯正背对着他们朝陆地狂奔,踉踉跄跄,泥水飞溅。
两名宪兵拔出手枪瞄准……逃犯突然摔倒在地,脸砸进泥泞。
不需要开枪了——他已经被流沙捕获。由于双手被缚,逃犯甚至无法挣扎起身,下半身和胳膊很快沉了下去,他拼命仰着头,脖颈几乎折断,撕心裂肺地呼喊救命。可没人救得了他。最后的呐喊被泥浆吞没,化作一连串小小的气泡。
几个呼吸之后,那里只剩下一片了无痕迹的平静滩涂,泛着银灰色的冷光。
辛巴听见压抑的啜泣——身后那个蓝眼睛哭了。
狱警打破了沉默:“看到了吗?神的审判降临了,没人能在大天使长的注视下逃脱罪责。现在,走吧!”
队伍沉默着继续上路,在正午时分抵达圣米歇尔山脚下。岸边预备着装满海水的木桶,一行人将脚上的泥沙冲去,囚犯们重新戴上脚链,列成纵队前行。
修道院环山而建,背面是险峻悬崖形成的天然防卫,正面则环绕山脚建起高大的城墙与堡垒,城垛中不时闪过巡逻卫兵的身影。
犯人们在狱警带领下穿越两道城门。山脚下竟然有一些民居,也许是狱警和家人的住所,小孩子们镇定自若地瞧着这些戴着头套和枷锁的重刑犯从自家门口走过,甚至拿玩具木剑对着他们威风凛凛地挥舞,房子里传来柴火和午餐的味道。
他们穿越街巷,沿着环山的坡道和阶梯缓缓向上,来到位于半山腰的修道院门前。眼前高墙耸峙,戒备森严。
穿越幽深的门洞,他们正式来到了圣米歇尔监狱。
眼前是花岗岩铺就的古老台阶,紧挨着大教堂北翼。走到阶梯中段时,教堂塔楼顶端金光闪闪的圣米歇尔像清晰地出现在人们仰望的视野中。大天使长背生双翼,右手举宝剑,左手持天平,脚下踩着魔鬼化身的恶龙,高高屹立于青空之上。
犯人们一时停下脚步,痴痴地仰望,与百年前跋山涉水前来朝圣的信徒如出一辙。
只有辛巴一人低头凝视,砖石缝隙中残留着已然褪色的血痕——这便是戈蒂埃殒命之处。
新来的囚犯被带进一栋石楼,除去手枷和脚链,逐个登记编码。去公共盥洗室洗澡驱虫、更换囚衣,狱中的编号别在胸前。极为有限的个人物品经过严格检查,凡是稍微危险的或稍微值钱的全被收缴,余下的才交还原主。
就这样,在失去名字的同时,也几乎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各位凶手、劫匪、该死的海盗,欢迎来到圣米歇尔狱。在这里,你们要通过日复一日的艰辛劳动来洗涮身上的罪孽。从明天起,每天5点起床上工,晚8点结束工作回到牢房。中途休息两小时,包括三餐和放风时间。”
训话的狱警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和。
“当然啦,如果你有哮喘、肺病之类的健康问题,可以向我们仁慈的典狱长大人申请免除劳役,只不过要每年缴一笔小小的罚金——1000法郎。是的,我们这儿有这样的先例。”
训话结束后,犯人被带到各自的牢房,里面像洞穴般潮湿阴暗,石墙上长着苔藓,窗户又高又小,几乎透不进光来。最后,饥肠辘辘的人们得到一大块干硬的黑面包和指头大小的干酪作为今天的早餐兼午餐。
辛巴显然受到了特别关照。一名狱警单独领着他来到走廊尽头的牢房,里面有一张还算像样的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窗户正对着海湾,新鲜海风和海鸥的鸣叫透过窗栅涌入室内。他的个人物品——那个破旧的棕色皮箱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里面东西俱全。
狱警锁上门,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透过窗格默默打量他。
辛巴在他脸上发现一种奇特的神色。像苦行僧一般,在漫长岁月中以痛苦打磨信仰,眼中沉淀着受难的忧郁和深邃的平静。
“费尔南。每天清点犯人,得记住你们的脸。”对上辛巴的目光,狱警自我介绍道。
辛巴向他颔首致意。“辛巴。”
“这里的囚犯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费尔南指着他胸口的号牌,1422。“你是第1422名来到圣米歇尔监狱的囚犯。”
辛巴有些好奇。“你曾经从事神职?”见费尔南的身体明显一僵,他笑了笑。“我瞎猜的。既然这里曾经是修道院,有一位曾经的修士也不奇怪。”
“修道院早已废弃。我来到圣米歇尔山时,这里已经成为了监狱。二十年来,陆续关进来一千四百多名囚犯,如今还剩三百多个。”
费尔南深深看了他一眼,临走前,留下一句:“1422号,好好活着吧。”
这里的囚犯死亡率的确高得吓人。辛巴听说过这样的传言:此地的国王代理人——诺曼底公爵极为仁慈,将许多重罪的死刑犯改判为终生苦役,关进了圣米歇尔狱。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这里条件再恶劣、犯人死亡率再高,也不会引来外界的同情关注。
戈蒂埃之死,恐怕根本没人放在心上。要不是紧接着出现了凄惨幽咽、夜半幽魂这种诡异现象,闹得狱警们躁动不安,典狱长也不会自掏腰包,委托一名私家侦探前来查明真相。
辛巴一边想着,一边没滋没味地啃了半个硌牙的黑面包,人终于来了。
“1422号,典狱长大人要见你。”
来人打来牢门,朝辛巴咧开嘴,露出闪耀的黄金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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