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退潮后,马车驶出圣米歇尔堡,在湿漉漉的滩涂上蜿蜒行进至陆地。一路上,除去在途中驿站更换快马,马车疾驰不停,终于在入夜时分抵达德·蒙蒂霍公爵府邸。
管家步伐矫健,看不出半分疲态。门厅等候的男仆接过他的帽子和外套。
“大人休息了吗?”
“还没有,先生。”男仆躬身回答,“公爵正在起居室等您。”
管家来不及更衣,只略略整理仪容,便快步来到公爵的起居室。
西奥多·德·蒙蒂霍正望着窗外沉思。他年近五十,面容苍白瘦削,冷硬的深灰色眼睛,眉心显出思虑过重的刻痕。
管家行了一礼,恭敬道:“公爵大人。”
公爵缓缓回身。“塞巴斯蒂安,你回来了。那边情况如何?”
“近一个多月,圣米歇尔监狱发生了许多怪事。人们相信大天使圣米歇尔显灵,对罪者降下了审判。”
管家将戈蒂埃坠亡后的异象,以及鬣狗、毒牙受到“审判”的离奇死状一一禀报。顿了顿,继续道:“据莫瑟夫说,他雇佣了一名私家侦探暗中调查,发现所谓‘审判’,其实是有人以神之名义行使私刑,次人的代号为——蜘蛛。”
“圣米歇尔的审判……”公爵嘴角勾出带有讽刺的弧度,“说来,最近这位大天使长近来风头正盛呢。”
他从沙发旁拿起几份报纸——都是充斥着八卦奇闻的三流小报,靠艳情绯闻和猎奇故事博人眼球,倒是颇为畅销。有趣的是,近几天,这些小报接二连三地报道了发生在圣米歇尔堡的奇观异闻。
公爵翻了翻相关的标题,念道:“‘昔日修道院,如今恶人坑,大天使长怒显神威’,‘海上修道院的末日审判’,‘圣米歇尔显灵,度冤魂惩恶人’……”
最后一篇报道配有插图,正是一手高举宝剑,一手端持天平的大天使长。画面中,圣米歇尔正用天平称量灵魂,因罪恶而沉重的灵魂将被魔鬼拖进地狱。
公爵嘴角的嘲讽意味更重了些,将那些报纸随手丢在茶几上。
他说:“查查这些猎奇故事的来源,我怀疑它们的作者都是同一个人。那个‘蜘蛛’么,暂且交给马斯蒂夫吧。戒指可给他了?”
管家立即回道:“是的,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已将犬首铁戒转交给了马斯蒂夫先生。”
公爵踱步到窗前,沉默了半晌,没来由问道:“你怎么看,塞巴斯蒂安?”
管家心知公爵问的是马斯蒂夫之事。
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难以把握公爵的态度。公爵为人寡情谨慎,从不感情用事,却一直留着这只频频给他招惹麻烦的恶犬——“獒犬”马斯蒂夫,如今甚至将铁戒指交给了他。
管家斟酌片刻,还是忠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人,我认为这实在是一项冒险之举。圣米歇尔堡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许多记者与好事之徒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里。更有甚者,有关圣遗物的传闻很可能引来教会方面的关注。此时放任马斯蒂夫逞凶斗狠,也许会闹得难以收场。”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即便事情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马斯蒂夫也会一力承担。”公爵轻声道,“即便被腰斩、被火烧,即便遭受中世纪的种种酷刑,他也绝不会向刑讯者透露我的名字。”
话语之中透露出深深的怀念与信赖。对于西奥多·德·蒙蒂霍,这样的感情流露是极为罕见的。
管家敛眸。公爵与“獒犬”之间,有种扭曲、怪异,而又深厚难解的羁绊,旁人甚至难以理解。
公爵继续道:“再者,不想冒这个险,就得冒另外一个——人们争先恐后地把二十年多前的破烂事翻出来嚼舌,那时出现在这些小报头版的标题,就不再是‘圣米歇尔’,而是‘德·蒙蒂霍’了。”
因那亡者之信上写道:到海上的圣米歇尔面前接受审判吧,否则你的恶行将为世人尽知。
管家颔首道:“确实。德·蒙蒂霍家族的名誉不容有失。”
“啊,家族的名誉……”公爵回头端详老管家,面上似笑非笑,“塞巴斯蒂安,你为这个家族服务了五十年,始终忠心耿耿。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却不好无端提起,现在——反正你也看过那封死人信了。”
老管家闻言,目光沉静地看向公爵。
“二十一年前那件事的真相,你早就知道了吧?”公爵脸上笑容扩大,“我亲爱的哥哥当众发疯的那晚,府上一片混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癫狂的克拉伦斯身上,只有你望着我——带着深邃的审视。
“老实说,我曾为此感到不安呢。但你从未多言,眼看着克拉伦斯被送进疯人院,身为次子的我继承了爵位。塞巴斯蒂安,请诚实地告诉我——你的心中,竟毫无芥蒂吗?”
公爵生性多疑,即便在他身边服侍了二十年,也无法得到全心信赖。管家在心中叹息。这世界上,真正得他信赖的,恐怕唯有马斯蒂夫了。
“大人,您所料不错,当时我已经有了猜测。”管家坦言,“不过,克拉伦斯少爷当众失礼,已失去继承资格,老公爵又于当晚中风,毫无疑问,您将成为新任公爵。克拉伦斯少爷被送走后,我找借口开除了所有照顾过他的佣人,以免他们日后多嘴多舌——由此可以看出我的心迹:您的祖父、父亲也好,您也好,五十年来,我效忠的对象,唯有德·蒙蒂霍公爵。”
公爵移开注视的目光,语气中带着宽慰:“何必那么认真?塞巴斯蒂安,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二十年来,你的忠心毋庸置疑。好了,连日奔波,你肯定累坏了,先下去休息吧。”
管家躬身告退。临走前,将那封亡者之信放在了公爵面前的茶几上。
……
起居室里只剩公爵一人。
沉思半晌,他取出那封信,又读了一遍——尽管他早已把内容一字不差地印在了脑子里。
“……近来我总想起客厅的大壁炉,小时候,在下雪的冬夜,我们总是围着毯子坐在壁炉前听父亲讲故事,你记得吧,听到入迷处,柴火的噼啪声总会把我们吓一跳……”
写信者十分了解兄弟二人幼年的生活,公爵不由怀疑起府里的几个老家伙——管家也是其中之一。塞巴斯蒂安办事得力,公爵倒衷心希望不是他。
“……原本属于我的,现在全归你了。瞧,你亲手战胜了命运的不公:我曾是爵位和财富的继承人,而你仅仅比我晚出生十几秒,不但一无所有,还差点被送进修道院。人死之后思维迟钝,花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慢慢理解了你,我的同胞兄弟……”
公爵付之一哂,将那封信丢进壁炉,眼着它化做灰烬,然后起身来到了卧室。
同所有老派的贵族家庭一样,公爵夫人有自己的房间,从不与丈夫同住,这间卧室是公爵独自使用的私密之所。他走至床后,掀开墙面厚重的挂毯,露出掩藏在下面的巨幅油画。
画面里是老公爵一家。彼时他与克拉伦斯刚刚成年,一个面貌苍白,身形消瘦;另一个则高大健壮,气度潇洒,脸上挂着大大咧咧的笑意。
公爵盯着那副笑脸——与他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因为迥异的性情、神态,乍一看去,竟无相似之处。
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此刻,公爵心中依旧恨意滔天。他声音很轻:“你怎么可能了解我呢?克拉伦斯,我亲爱的同胞哥哥。”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人们就拿那种可怜的眼光看我——出生高贵又如何,过不了几年,就要被送去修道院,孤单悲凉地度过一生。世家贵族总是如此:把一切留给长子,把多余的儿子献给上帝。
“哥哥,你可知道?为了不进修道院,我靠作践自己的身子来博得父母怜爱,不过四五岁,就知道躲着仆人吹冷风、饿肚子、吃腐烂的水果,把自己折腾成病秧子。父母觉得这个可怜孩子活不到成年,才打消了把我送去修道院的念头。
“可到头来,我真把身体折腾坏了。看啊!成年后,我们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你身强体壮,英俊潇洒,而我苍白贫血,阴郁得像一道鬼魂。
“再后来,哥哥,在你不屑参加的社交舞会上,我认识了阿丽尔。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阴翳的人生,不知为何,却是你这个后来者得到了她的心……”
公爵沉默良久,恨声道:“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里,我最无法原谅的,是你近乎愚蠢的天真,如此残忍的善良。”
油画前,西奥多·德·蒙蒂霍捏紧拳头,直到指甲嵌入掌心。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克拉伦斯与阿丽尔的订婚宴会之后。
克拉伦斯开心极了,喝了很多酒,客人逐渐散去后,他醉醺醺地来到弟弟身边。那是个美丽的仲夏夜,月光澄澈,带着花香的晚风拂过阳台。因为醉酒,克拉伦斯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像一只憨厚的大狗。
他便是用那双无辜、天真、善良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同胞弟弟,大着舌头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西奥多。我想,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俩流着同样的血,生着同样的头发和眼睛,小时候看你生病难受,就像我自己难受一样。我总觉得,是自个儿在娘胎里夺走太多养分,才害得你如此孱弱。”
他说:“你知道吗?十三岁时,我就下定决心,要瞒着所有人远走、从军,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事业,将家产和爵位留给你——那样更适合我俩。我嘛,脑袋不够灵光,身体倒是结实,也不喜欢繁文缛节。你比我聪明稳重得多,更擅长经营家产、社交往来——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可是……”
克拉伦斯抬头,痴迷地看着月亮,仿佛从中看到了爱人的面庞。
他说:“可是,阿丽尔的美貌和家世足以成为一名王后,如果我不是未来的德·蒙蒂霍公爵,她的父亲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我?对不起,对不起,西奥多……”
公爵盖住了墙上的油画,因为牙关紧咬而在额角凸显青筋。
“克拉伦斯,你知道,当你对我说出那番话时,我是怎样的心情吗?哥哥啊,不论生前死后,你——绝无可能理解我。”
为了平复心情,公爵来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凉风吹在脸上。
他抬头望去,见夜空孤悬着一轮将圆的明月,晚风中花香浮动,恍如那个夜晚。
胸中的怒气倏然散了。不管怎样,如今他得到了一切,得到了阿丽尔。
他不后悔,公爵想。
即便圣米歇尔的利剑劈头斩下,头颅迸裂的瞬间,他也——绝对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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