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月光照耀着圣米歇尔山。
海风拖曳云层,月色不时被流云遮掩。涛声之外,一片静谧。
大教堂里,辛巴别扭地蜷缩在一只羊毛箱子里,屏息敛神地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由于长时间保持蜷缩的姿势,腰背肩膀酸痛得厉害。他在箱子里小幅度转了转脖子,尽情地、长长地伸展身体的渴望逐渐强烈。
禁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大喇喇地、伸展着四肢躺在发烫的甲板上,眼皮蒙着金色阳光,海鸥、海浪声,带着咸味儿的湿润海风……
掀翻甲板,没收太阳,驱散海鸥和海风。辛巴将无用的幻想驱散,忽视□□的酸痛,重新凝聚注意力,从木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去。
教堂里一片静谧深沉。月光时隐时现,此时正从唱诗厅的花窗洒进来,勾勒出神像与祭台的轮廓。中殿的一排排纺织机如神明忠实的信徒,安静地跪伏在黑暗中。
蜘蛛会在今夜现身吗?
直到后半夜,教堂的两道侧门和一扇正门始终毫无动静。
辛巴正开始怀疑,难道“蛛网”已经编织完成,唯有瘟神入网之时,蜘蛛才会现身?
一抹暗影在月光中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辛巴的心弦顿时紧绷。
他直勾勾地盯住那个几乎融入黑夜的幽影。那人脚步极为轻盈,落地无声,正迅速地在教堂两侧的廊柱间来回折返。
是蜘蛛。
辛巴笃定,唯有蜘蛛会有这样的身手。
他顿时握紧了悬在胸口的哨子——哨声一响,潜伏在外面的警卫便会将教堂团团包围。
此刻,辛巴浑身如张满的弓弦。他强迫自己极轻、极缓地呼出一口气,稳下来,耐心等候最佳时机。
不多时,蜘蛛从廊柱后现身,缓缓走向唱诗厅的祭台和神像。他在月光边缘停下脚步。
这是双方距离最近的一刻。辛巴自木箱缝隙探出视线,竭力分辨对方的轮廓,只看见比夜色更加深沉的暗影,以及对方凝望月光中的神像时,映在眸中的两点微光。
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只差一步。
只要蜘蛛再朝神像迈出一步,月光便能染上他的眉眼。
在辛巴的感受中,等待的时间份外漫长。然而蜘蛛终究没有往前。
他在月光边缘凝立许久,似乎在向神明无声祷告。接着,后退一步,黑暗像潮水一样涌向他。
蜘蛛准备离开了。辛巴当机立断,霍然顶开盖板,从箱中飞身而出,沾了满身的羊毛在月光中飞散如雪。两人的视线在光与暗的边缘稍一相触,没等辛巴看清他的眼睛,蜘蛛已曲身如弓,连连向后翻腾,迅速拉开了距离。
落地的同时,辛巴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响哨子,尖锐的哨声撕裂静夜,教堂外很快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哨声未绝,他已朝蜘蛛追去。
怪异的是,蜘蛛没有朝着任意一扇门奔逃,而是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辛巴紧随其后,奔至楼梯口时,恰见蜘蛛翻越破损的窗户,跑向天台边缘——那是第一次审判降临之处。
辛巴赶到窗前。
“别动。”
辛巴动作一顿——是蜘蛛在对他说话,对方刻意压低了声线,嗓音中仍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他下意识按住窗杦,掌心竟传来一阵刺痛。抬手,见一道细而深的伤口横在掌中,正缓缓渗出血来。
原来窗前布满了紧绷的蛛丝。月影没入流云,暗夜里,那些锋锐如刃的丝线了无痕迹。若不是蜘蛛出声提醒,他已经冒冒失失地撞在了这张“蛛网”上。
“蛛网”显然是提前布置好,用来阻挡追踪者的。不过天台之上,蜘蛛已再无退路,即便他使用蛛丝坠下地面,也会立即遭到围捕。
下方已经亮起火把,哨声四起,警卫们渐渐围拢而来。
“终于见面了,审判者。”辛巴凝望着对方,“事到如今,何不痛痛快快露个脸呢?”
海风涌动,月亮探出云层。天台上落下大片澄明月光,唯有天台边缘处,留有石楼投下的厚重的暗影。
畏光一般,蜘蛛退入那道窄窄的暗影,下方的火光已经映亮他的衣角。
“你是个难缠的对手呢,侦探。”声音闷闷的,似乎蒙着脸,让伪饰过的音色更加难辨。
“谢谢,我把它当做赞美收下了。”
“你可知下一个审判对象是谁?”
“瘟神。”
蜘蛛微微侧头,仿佛有些困惑:“你不觉得他该死么?”
“他该死,但不该死在你手里。”辛巴说,“这所监狱该死的人太多,不该死的倒要好好挑一挑——难道你要一个接一个地杀下去?”
他想以此试探“审判”的真正目的——蜘蛛真的是头脑发热的神之使徒、正义化身?还是以“审判”为掩饰,宣泄酝酿了二十年的刻骨仇恨?
蜘蛛轻笑。“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辛巴蹙眉。此时此地,在无路可退的绝境中,对方的态度竟然如此从容,甚至说得上轻佻。他的话,让人难以分辨是真心还是玩笑。
说话间,月亮被流云半遮,天台上月光渐黯,阴影稠密。金牙已经带人赶到二楼,手上举着火把。
似是畏惧那火光,蜘蛛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半只脚已经悬在天台之外。
“别动!”这回是辛巴对蜘蛛说了。
月亮终于完全陷入云层的包裹,海水漆黑如墨,暗与暗衔接交汇,厚厚地盖住了整个圣米歇尔堡。那些火把的亮光,不过是黑布上扎出的小小针眼。
蜘蛛的身影被黑暗吞没,只有声音从那里传来。
“……再会了,侦探。”
辛巴一把夺过金牙的火把,将窗口蛛丝燎断,朝天台边缘飞扑而去。那一瞬间,双方只隔着四五米的距离,火把的亮光一度染上蜘蛛的肩膀。
最终,辛巴眼睁睁看着对方向后倒去,消失在天台边缘的黑暗中,自己则石化般维持着拼命向前抓握的姿势。
他浑身冰冷地等待着……□□落地的钝响。
在那无限拉长延展扭曲变形的两秒,只听到自己浩荡的心跳和尖锐耳鸣——
没有□□砸落的闷响,也没有警卫发出呼喊。
辛巴缓缓松懈身体,才觉汗如雨下。
金牙跑来,徒劳地举着火把往下照了照,惊诧之极:“人呢??!!”
他大力吹响哨子,下方警卫们汇集而来,聚拢的火把照亮了天台之下宽而深的大理石台阶。上面只有深褐色的陈旧痕迹,是戈蒂埃与鬣狗的残留。
蜘蛛就这么……消失了?金牙盯着天台下方的虚空,如俯视深渊,心里直发毛。
“真他妈见鬼了……”他不敢再看,呲牙咧嘴地扭头问辛巴:“这、这这什么情况?!”
辛巴思忖道:“原来刚刚他一直在等……”
金牙一头雾水地问:“等什么?”
“月亮。”
辛巴仰望夜空。石楼之后,一轮明月正从流云现身,将清辉洒在石楼的屋顶。石楼背对月光,与天台边缘相隔不过十米,影子恰好投在天台边缘。
“他在等月亮进入云层,好借黑暗的掩护脱身。”
“可我眼瞧着他掉下去了啊!这家伙,长了翅膀不成?”
“他没有掉下去,而是拽着丝线荡到了对面的石楼。”
辛巴脑海中莫名浮现热带雨林里红屁股猿猴拽着树藤悠荡的画面,不合时宜地乐了乐。
乐完了,又叹气——棋差一招,还是被对方逃脱了。
趁着此刻月光明朗,他开始在天台上细细检查,在隆起的边沿处发现几道尖锐的沟槽。
怪不得蜘蛛潜入教堂时没有惊动任何警卫,原来他是从天台翻窗进来的,而且谨慎地在窗口布置了阻拦对手的“蛛网”。
辛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丝线切开的伤口极细,已经不再渗血。他回想蜘蛛的装束——毫无特征的深色衣裤,蒙面,戴着手套——想来那手套质地特殊,足以抵御丝线的锋锐。
从石楼将钩索抛向教堂天台,拉紧,让铁钩紧卡在天台边缘,如此在两边架设起联通的丝线——单独的丝线难以承载人体的重量,也许是一簇丝线结成的细绳。
以蜘蛛轻盈的身手,可以借此轻松穿越石楼与天台之间区区十米的距离。
金牙问:“接下来怎么办?”
辛巴的视线投向对面的石楼。除了极少数值守的狱警,里面都是犯人。难道蜘蛛的真实身份,竟然是一名囚犯?
辛巴说:“多派人手,即刻清点囚犯,检查牢房。”
为了保密,这次行动的人手都是从监狱外临时调集的,大部分是宪兵。莫瑟夫提前花了不少钱打点,才他们完全服从安排,安安静静地在门洞蛰伏了一个晚上,等待行动的哨声。
等哨声终于响起,众人按计划把教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到底啥也没瞧见,行动就潦草结束了。
辛巴让金牙把这些人分成十队,分派钥匙,火速去石楼各层牢房盘查。
半小时后得知:所有囚犯都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牢房里,门锁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经过初步搜查,也没发现丝线、钩索、特制手套之类的可疑物品。
这段时间,辛巴自己则细细检查了石楼走廊一侧面朝天台的窗户,也没有发现钩索的痕迹。
他想了想,抬头对金牙道:“去屋顶看看。”
……
通往石楼屋顶的楼梯无窗,十分陡峭狭窄,有股浓郁的潮味。
楼梯尽头是一道挂着锁的小门,锁孔早已锈蚀。金牙掏出从值班室角落翻找出来的钥匙,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门锁。
门一开,强劲的海风便涌了进来,吹得灯影晃荡,额发乱飞。
两人来到室外。
石楼环绕着教堂北翼,屋顶两边设有墙垛,外侧耸立在陡峭的山体上,充作修道院的城墙。外墙常年被湿润的海风吹拂,背光处和缝隙里长满苔藓。
辛巴提灯照去,沿着城垛细细检查,脚步忽然一顿。
金牙凑上去。“有发现?”
辛巴指了指。只见那处墙垛上,厚厚的苔藓被蹭去一大片,留下明显的钩痕,与天台边缘的痕迹如出一辙——正是钩索留下的痕迹。
原来,蜘蛛的钩索是固定在石楼屋顶之上的。刚刚他脱身时,先是拽着丝线结成的绳子荡到石楼一侧,又借着流云遮蔽月光,拉着钩索爬上了石楼屋顶。
屋顶上没有藏身处,通往石楼内部的门也是上锁的。此刻,蜘蛛又逃去了哪里呢?
夜色中,沥青般的海水反射出粼粼银光。
辛巴伏在外侧墙垛上,探身朝下看去。
圣米歇尔山呈陡峭的锥形,石楼环在山腰上,外低内高,外侧墙体足有三四十米,墙面上有一方方窗洞,里头便是关押囚犯的牢房。
有钩索痕迹的城垛位于两竖排窗洞之间,这些窗洞上下五层,对应着十间单人牢房。
“我得知道,这十间牢房里都关着谁。”辛巴说,“其中一个,就是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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