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德里恩?!”
男人局促地蜷在木箱中,正拿手挡光,闻言猛地从箱中坐起,带得羊毛乱飞。
“辛巴——哎呀哎呀!麻麻麻疼疼疼……”
丹德里恩顶着一头羊毛,脸憋得通红,模样狼狈。看见辛巴,他登时飙出两眼泪光——好不容易混进圣米歇尔监狱,结果在木箱里困了一整天,这会儿又累又饿、又疼又麻,好不辛酸!
辛巴扶额。“你怎么来了?”
“来……救你……”此情此景,丹德里恩说得理不直气不壮,扭头从屁股底下抽出皱巴巴的三角帽,见上面的鸵鸟毛都掉光了。他沮丧了几秒钟,突然兴奋起来。“对了!我还带来了关于蜘蛛的重要情报,那个‘莱恩哈特’……诶,这谁?”
丹德里恩指着卡迪夫。后者被锁在门上,远远递来一个无奈的笑容。
“嫌疑人。”辛巴敷衍道,“你查到什么了?”
丹德里恩得意地蹭了蹭鼻子。“上封信里说了,我查到有位‘莱恩哈特’前后六次邮购了大量尼龙,每次留下的收货地址都不一样——是六座小镇的邮局。本人不辞辛劳,挨个走访了这些邮局,却没人记得‘莱恩哈特先生’。正心灰意冷呢,不想在街头看到了‘莱恩哈特’几个大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几叠的广告纸,展开来递给辛巴。
那是一张褪色的旧海报,最上方是一行醒目的粗体字——“狮心马戏团巡回演出”,第二行写着:“狮子、小丑、杂技,还有不容错过的独家表演——空中漫步!”
丹德里恩说:“原来它是一家流浪马戏团的名字。而那些小镇,恰好都在马戏团的巡回演出路线上!”
海报上花里胡哨地画着钻火圈的雄狮、抛球的小丑、身材火辣的杂技演员……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雄狮、小丑和女演员头顶之上,那位身姿轻盈、脚踏虚空的漫步者。
辛巴捏着那张海报。漫步者与蜘蛛的身影融为一体,指向了同一个名字——
“林恩……”
……
……
满目猩红。
血色越来越厚,浓重如沥青,覆住眼帘。
黑暗中,那人的面容和话语一一浮现又淡去。
16岁的西奥多坐在马车上,俊秀矜贵,目无下尘。
“想活命么?做我的狗吧。”
20岁的西奥多望着铁笼里凌乱的尸首,对唯一活下来的他露出笑容。
“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从今天起,你得到了自己的名字——马斯蒂夫。”
年轻贵族透过铁笼,递入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声音蛊惑如海妖:
“知道么,马斯蒂夫。只要吃下对手的心脏,就能够获得他的力量。”
25岁的西奥多给他带来一个女人。
妆容艳俗的女人一见到他,就吓得乱嚷乱叫,惊呼“野兽”、“怪物”。西奥多自身后揽住她,匕首温柔抹过喉间。
他拭去溅在眉眼的血痕,动作从容优雅。
“记着,马斯蒂夫,你是最强的男人。这世界上,谁都不能侮辱你。”
27岁的西奥多第一次醉酒,醉得一塌糊涂。
“马斯蒂夫,她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可她就要嫁给我的哥哥……抢过来?哈哈哈,是的,那是我教过你的……想要什么,就亲手抢过来。”
28岁的公爵背对着他,声音受伤。
“那么说,你要离开?好吧,我明白。马斯蒂夫,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你憎恶‘斗兽场’那些身穿华服、戴着假面的看客……可是打心底里,又渴望成为他们。呵,其实我们是很相像的。”
“马斯蒂夫,帮我办最后一件事:找到一个人,杀死他,并销毁他的所有书信。他的名字叫——莱姆·洛朗。”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句话。
此后,所有画面和声音都远去、飘散,世界只剩一片漆黑寂静。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布莱恩·洛朗。”
那声音是……蜘蛛!
瘟神神魂一震,霍然睁眼。
他看见血向四周漫开,他正跪在这无边血海中央。视线缓缓上抬,面前是祭台、神像。烛光映照的空间里,密布交错滴血的红线。
红线之中,圣米歇尔目光低垂,面容慈悲。神像右手的宝剑殷红,左手的黄金天平上,坠着一颗沉甸甸的、还在奋力跳动的硕大心脏。
蜘蛛倚在神像旁,抬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还不知道么?马斯蒂夫,你已经死了。”
瘟神低头,看见胸膛的血洞,冷风从那里呼啸着灌进身体。他伸出手去,往前倾去,努力朝自己的心脏爬,想把它装回胸腔……却见蜘蛛玩笑似的拿起仍在搏动的心脏,放在手里掂了掂。
“太重了,太重了。看来你跟我一样,得下地狱。”
蜘蛛侧首咬了一口,鲜血迸溅,黑发、睫毛上沾满血珠,笑起来嘴唇猩红,牙齿洁白。
瘟神只觉心口传来啃噬的剧痛。刹那间,体外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庞大的身躯也轰然倒塌。
片刻之后,蜘蛛将心脏丢回天平,跛着足,朝尸体缓缓走去。
他从瘟神衣袋中取出那副金丝眼镜,细致地擦拭干净,收进怀中。正要离开,又想起什么,重又拎起那柄血淋淋的宝剑,挥剑斩下。
……
……
辛巴走出地下室时,已过黄昏。
广场上零落的尸体被傍晚柔软的夜色覆盖,静谧安稳。只听空荡荡的绞索吱呀吱呀地在风中晃荡。
他走到教堂,一路脚下黏腻。
“小心那些线。”
辛巴循声望向楼梯,见传教士纪尧姆静静站在那里。
晚风从门外灌进来,教堂里发出共振的弦鸣,悬在蛛网上的血珠纷纷洒落。
“瘟神就是被这些线慢慢宰割,失血过多,最后像温驯的羔羊一样被剖去了心脏。”
纪尧姆说着,走下楼梯。双手捧着一支蜡烛,映得胸前十字架光芒澄明。
他引领辛巴走向祭台,一路用烛焰点燃蛛丝。刀锋般的丝线一触即燃,火蛇四下游窜,转眼寂灭,残余断线柔顺地垂落下来。
他绕过瘟神的尸体,将蜡烛安放在祭台。
最后,传教士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双手交握,垂眸祈祷。
辛巴看到神像手中染血的宝剑,以及一端沉坠下去的盛着心脏的黄金天平。祭台之前,瘟神额头触地,面孔浸在血中,泰坦般的身躯遍布细密伤口。
辛巴的目光在尸体残缺的手上停驻片刻。
“蜘蛛在哪?”
纪尧姆转身,向教堂正门之外,广场尽头望去。
“他在那里等你。”
……
暮色四合,涛声绵长。
林恩坐在广场边缘的城垛上,面朝大海,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双腿在悬崖上晃荡。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笑容如昨。
“辛巴先生。”
“……”
辛巴只觉喉头哽痛。
此时此刻,愿以千百倍的价格换一支最粗劣最辛辣的香烟,好把肺腑之中破烂棉絮般纠缠郁结的情绪通通排遣出去。
他张了张嘴,所有言语却从唇边溜走。
这个时候,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只干巴巴地、十足愚蠢地问出一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了我的身份?”
“很早。早在第一次审判降临之前。”
林恩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照料兰花的第一天,我在莫瑟夫那里看到了一本《丹德里恩惊奇杂志》……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编织网络,接近你,博得你的信任,再将你的注意力引向其他人。辛巴先生,你是个厉害的对手。可从最开始,就是你在明、我在暗,所以——怎么可能让你抓到我?”
《丹德里恩惊奇杂志》……果然是他的克星,一生之敌。
辛巴苦笑着,忽然自黯淡天光中瞥见一抹苍郁的绿色——那本《洛朗植物图鉴》正摆在林恩身边。
“莱姆·洛朗,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父亲。”
林恩自怀中取出一块纸片——像护身符一样叠成小小一块,看得出保存得十分用心,未曾沾染半点污渍,但日久天长,最外层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展开。那是《洛朗植物图鉴》被裁去的扉页,上面以优美的花体印着两行字:
谨以此书,献给我们的儿子,布莱恩·洛朗。
布莱恩,你是我们的全世界。
“这本书是我父母合著的,我唯一的纪念物。谢谢你把它还给我。”他很轻地说。
辛巴望向林恩。苍白面容溅满干涸的血,让他想起来到圣米歇尔监狱第一天时,在莫瑟夫办公室见过的那株兰花,窈窕纤弱的白色花瓣上洒满了绛红斑点。
最初与最后,雷同的画面,似乎暗示着冥冥之中,一切既定。
可这广场上遍布尸骸,这些人本来不必死,林恩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如果他早一点遇见林恩,如果他早一点发现林恩就是蜘蛛……
“如果你肯相信我……”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教堂里传出嘈杂人声。
躲在钟楼的犯人们推出一名炮灰探听情况,结果发现了瘟神的尸首。犯人们返回教堂,对着神像、尸体、心脏大呼小叫。喧嚷声很快传到南面,龟缩的莫瑟夫开始派出警卫,收拾残局。
广场上,两人一时无言。
蜘蛛所凭借的,唯有隐匿、陷阱和诡计。如今,他身份暴露,机关用尽,还伤着一条腿。在这孤岛,无处可逃。
一队警卫从教堂涌出,四处探看,发现了站着此处的两人。他们大呼小叫着,吹响嘶哑的哨声,密集的脚步声迅速往这里聚拢。
“辛巴先生,不是我不肯信你。”林恩平静地低声说,“复仇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荆棘之路。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二十年,早就无可回头。”
大队狱警聚集在一起,举起武器,踏过尸体,齐齐朝这里行进。
林恩望向高处的圣米歇尔,神隐之处,唯有雾色迷蒙。他笑起来,与辛巴熟悉的笑容截然不同,往日的犹豫卑微消失无踪,脸上唯有骄傲与决绝。
“我绝不后悔,也不绝接受任何人的审判。最后一次审判……将来自真正的神明!”
他回头看了辛巴最后一眼。“辛巴先生……”
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完。
他像急于归巢的飞鸟,张开双翼,跃入海风。未完的话语飘散在莽莽涛声之中。
……
……
阿兰·杜布瓦自无梦的酣眠中醒来。
他在床边发现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中指,恰与他缺损的部分一致。两指极为粗厚,上面遍布细而深的伤口,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看上去狰狞残酷。它们却被一束柔软透明的丝线系住,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莫名地,他就知道。那是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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