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顺着阶梯往下,进入黑暗的包裹。卡迪夫像融入其中的暗影一般消失不见。
好在辛巴知道他的目的地。
他回忆着地下室的布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久便隐隐看到光亮。
走过长廊和转角,金沙般的夕照漏过铁栅洒在地上,一双手自铁栅内探出,试图将打开的门重新锁上。
辛巴上前捉住那双手,用门链缠住,门锁“咔哒”一扣,动作飞快——卡迪夫不及反应,已被锁在铁栅上。
“卡迪夫先生,何苦走得这么匆忙?”辛巴说着,自对方衣袋里勾出一串钥匙。
“……啊,是该向朋友道个别的。”卡迪夫很快镇定下来。
辛巴挑眉。“道别?”
卡迪夫笑了。“辛巴,你我相处得还算不错。如今德·蒙蒂霍公爵已经逝世,一个只知道夸夸其谈的老家伙逃离囚禁了他十三年的高墙,也不会对谁造成什么妨害,对吧?”
“假如你不像看起来那样人畜无害呢?”
“非要说的话,我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的确伤害过几位女士的感情,还让一些绅士损失了钱财。这十三年的牢狱之灾,也足够偿还那些罪过了。”卡迪夫一脸恳切,“圣米歇尔在上,我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公爵的威胁,又何必满嘴谎话。”
“还是那个问题,”隔着栅栏,辛巴盯住他的眼睛,“《洛朗植物图鉴》,你是从谁手中得到的——毒牙,还是另有他人?”
卡迪夫轻叹。“原来你在找他。”
“‘他’?”
“那本书,还有运输室的钥匙,都是他给我的。”卡迪夫说,“事实上,我们达成了一项交易,就在红房子外出现血字的那天晚上。”
……
那一晚,辛巴在关押耗子的地牢外等候蜘蛛,来人却是狱警费尔南。蜘蛛甩出费尔南这枚烟雾弹的同时,手上已经预备好第二枚——他找上了卡迪夫。
夜半,卡迪夫自梦中惊醒,看到一个人影坐在窗前,比夜色更加深沉。
“嘘。”那人轻声道,“不许惊叫,不许乱动,否则我只好切开你的喉管——请相信,我情愿不那么做。今夜冒昧叨扰,只为达成一桩交易。”
“……请说。”
“帮我做一件事——不难,对你自身有利无害。作为交换,我会帮你实现最大的心愿。”
“我最大的心愿?”
“自由。”
卡迪夫呼吸一滞,随即笑道:“恐怕您不清楚,我是自愿……”
“省省力,别编故事了,先生。”那人嗤笑,“你果真自我放逐,就不会费尽心机笼络那些贵妇人,让她们源源不断地寄来雪茄、华服和美酒。你消耗巨量的古龙水,因为你根本就厌恨这里的一切,甚至是气味。”
“……”
“你渴望自由,却畏惧公爵。不过,只要当年那件事真相大白,公爵大人也没必要死死关着你了,不是么?”
卡迪夫蓦然心惊。“你……”
“我是怎么知道的?嗯,是一个坏家伙告诉我的,为了活命,他对我可谓知无不言。不过这会儿,他大概——已经被吃掉了。”
语调天真而得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听得卡迪夫毛骨悚然。
“听着,你枕边有本书,书中有当年之事的真相和证据。我要你设法,以圣米歇尔之审判的名义,将公爵引到这儿来。”
“审判……那些血字是你写的。”
“并不全是。”
“即便有当年之事的证据,也未必能把公爵引来。”
“他不来,就将真相散布出去,你有那么多亲密笔友,这个应当不难办。”那人道,“另外,书留在你这儿,请妥善保管。”
“藏起来么?”
“没必要。只是一本很普通的书罢了。”
那人这么说着,语气却不自觉地透露出浓浓的眷恋。对他而言,那一定不只是“一本很普通的书”。
“需要你做的,就这么多。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将离开这里的方法透露给你。”他顿了顿,道:“运输室。”
卡迪夫闻言,不由心悸。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路,然而……
“那里是上锁的,运货时会有狱警监守。”
“所以你需要我的帮助。这场交易,如何?”
“……成交。”
……
运输室门口,卡迪夫对辛巴坦言:“达成约定后,他便从窗口消失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本书——《洛朗植物图鉴》,却真真切切地留了下来。”
辛巴蹙眉。“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阿——阿嚏!!”
卡迪夫刚要开口,却被忽然响起的喷嚏声打断了。
他与辛巴面面相觑,两人的目光移至运输室中央。那里胡乱堆着几摞木箱,是老乔治今早运来的生羊毛,由于纺织车间停工,被暂时堆放在这儿。
藏在箱子里的人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只好犹犹豫豫地敲了敲箱子,瓮声道:“那个,有、有人吗?救、救命?”
……
此时此刻,绞刑台上。
狱警雷欧生得高大健硕,站在瘟神身旁,却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犯人惊人的体格,再加上铁枷的阻碍,让“套上绞索”这项简单工作变得棘手起来。
按照常情,他可以命令囚犯跪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火车从身旁驶过,雷欧被瘟神的声音震了震。抬头,只看到铁枷坑坑洼洼的底面。
“雷欧。”他本该说“跪下”的。
“雷欧,怎么办?”瘟神叹息道,“我那亲爱的仇敌还不现身,难道他真的愿意看着我被绞死?”
四名壮汉牢牢牵制住瘟神枷锁上的铁链,四名持枪者也严阵以待。
瘟神笑出声来。“难道他真的以为,我——会被绞死?”
下一瞬,铁枷一角撞进雷欧的颅骨,温热的红白浆液泼溅在瘟神脸上。牵制枷锁的四名狱警通通被拽到在地。瘟神朝铁球一踢,这位忠实的伙伴便从两个倒霉鬼身上碾压而过,发出黏糊糊的声响。
他将未及倒地的雷欧揽在身前,挡住两发准头不够的子弹,另一只手拽住铁球,扭转腰身,让它朝持枪的狱警猛冲而去。
接着松开雷欧,从绞刑台跳下。身后传来短促的惨叫。
台下的囚犯惊恐奔逃,警卫也被冲散了。瘟神逢人便杀,没有脚链的拖累,他的速度快得吓人,厚重的铁枷反成为凶器。他抓住一人的后心,猛地往回拽,对方的后脑便如鸡蛋般碎在铁枷上。
瘟神咆哮:“蜘蛛,你不是要审判我么?来啊!来啊!!”
一名持枪警卫躲在绞刑台后开枪,子弹擦过瘟神的太阳穴,带掉半片耳朵。瘟神回头,血淋淋地对他微笑。
“你就是蜘蛛?”
说完,大步奔来,警卫慌乱开枪,中枪的却是惊惶的囚犯。人群加倍混乱起来,老弱者被踩踏而死,凶恶者偷袭狱警,夺取枪棍自卫。
转眼,瘟神已将“蜘蛛”人头扭下,又乏味地丢弃——太弱了,不是蜘蛛。
他从无头尸身上翻出钥匙,除掉铁枷,顿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不再有任何束缚,仇恨和血腥激发出浑身的力量。这一刻,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强大。
瘟神按手跃上高台。
悬崖下潮声激荡,圣米歇尔堡成为海上孤岛,明早退潮之前,没有人能进入,也没有人能离开。展目望去,广场上一片血腥和骚乱。警卫们保护莫瑟夫躲进了教堂,一群囚犯跟着推搡涌入。大门被紧紧阖上,留下一地伤者和死尸。
夕照将尽,瑰色云霞映着遍地腥红。瘟神惆怅地将金丝眼镜收进口袋。
“到头来,还是得用笨办法啊。”
他牵动铁球,朝紧紧关闭的教堂正门大步走去。
视线边缘,什么事物发出灿烂金光。只见郁蓝色的雾霭中,大天使的铜像映着最后一缕夕阳。祂眼眸低垂,默然注视着一切。
瘟神勾起嘴角。
下一秒,铁球拖着黏糊糊的血肉,轰然砸在教堂的正门上,古老的浮雕霎时崩裂。
轰鸣在教堂里回荡。
“他会进来,把我们杀光的!得离开、赶紧离开……”
“侧门都从外面上锁了。”
“典狱长呢?”
躲在教堂里的人们静了静,目光四窜——典狱长和他的警卫已不知所踪。他们已经从通往回廊的南侧门悄然离去,为了防备瘟神追击,不忘锁上了门。
留在教堂里的人们,便成了奉给瘟神——这尊邪神的牺牲。他们的咒骂声还未出口,又是一声可怕的轰响。脚下地板震颤,钉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灯疯狂晃荡。
囚犯们脸上的表情如待宰羔羊。
“神——神啊,救救我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人们忽然想起圣米歇尔的“神迹”,于绝处燃起最后的希望,纷纷朝着被纯白帷幕围拢的神像跪拜祈求。
帷幕之后,神明静默无语,却有人轻笑出声。
那人一一点亮神像前的蜡烛,影子投在帷幕上。
人影漫声对众人道:“到天台去,找一条自钟楼垂落的绳索。攀着绳索,你们便能登上血海之中的方舟。”
怔愣中,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撞击,门栓发出隐隐的崩裂声。犯人们纷纷回神,争先恐后地往楼上的天台奔去。
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原地,他感慨道:“你是我见过最成功的神棍。”
帷幕后的声音说:“一切皆是神的旨意。”
纪尧姆看着帷幕上的人影,问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圣米歇尔最忠实狂热的信徒,还是嘲弄鬼神和世人的虚无主义者?”
人影抽出圣米歇尔的宝剑,手指在剑锋拂过,点在帷幕上,留下艳红的字迹。
“我啊,”那人一边写,一边说道,“我曾在黑暗中一遍遍叩问神明,却从未得到答案。无尽迷惘后,终于明白了神的旨意,那便是——一切由我。”
最后一笔写完,手指微顿,红色在帷幕的丝络上漫开,如句点,如玫瑰。
“其实我们是同样的人。所以你才会选择帮我。不是么,传教士?”
一阵爆裂的撞击声。彩色玻璃碎片挥洒如雨,教堂大门内折,透进一线不祥的红光。
“你该离开了。”那人说着,走出帷幕。
……
随着最后一声撞击,门栓终于彻底崩断,大门朝内洞开。
日光敛尽,海上一片沉郁的深蓝,广场上却是血与肉的殷红。
瘟神松开铁链,望进教堂。
通道尽头,幽暗处亮起烛光,映着一行血字:审判即刻降临。
瘟神无声笑着,朝血字走去。行至中途,右侧忽然传来响动,一辆为纺纱机提供动力的人力“仓鼠轮”缓缓转动起来。
地砖上薄雪似的羊毛忽然无风自舞,在门口黯淡的天光和烛光里翻飞。
瘟神看向那里。“蜘蛛。”
什么东西倏然自地面升腾,在纺纱机、廊柱、天花板之间密集折转,四面响起琴弦的低吟,琴音逐渐高亢,几近崩裂——
“仓鼠轮”停止转动,声音戛然而止。
“蜘蛛……真是个不错的代号。那么,马斯蒂夫先生,欢迎来到——蜘蛛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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