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纪乐认识的第三年。
我上初一的那年我父母离婚,把我一个人留在国企倒闭后剩下的老家属楼里。
其实他们早就该离婚了,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我记得我爸常带我去找他同事的女儿玩儿,我很喜欢那个女孩,她长得白白净净,脸也圆嘟嘟的,看着很有福气。
每次我爸带着我去找她玩儿的时候都是她妈妈带着她,那是个身材曼妙,同样长得很白净,说话也很温柔的女人。
女人总是很大方,给我和她女儿很多钱,会弯下腰摸着我的头,还会教她女儿喊我小姐姐,然后笑眯眯送我俩出门,让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买好吃的,她也告诉我她和爸爸会留在家里看电视,等我们都玩够了他再带我回家。
我记得那时我很开心,拿着钱去买平时不舍得买的雪糕,我俩一人一个,坐在游乐园的秋千上,绿舌头升级为大火炬,我不舍得一口口咬着吃,总是先把巧克力的脆壳用舌头拨弄下来,当吃到蛋卷最后一点儿尾巴时,还在回味巧克力入口化在舌尖时的滋味儿,等手上空空,我们也该回家了。
那个女孩儿很喜欢摇秋千,即使力气不大,每次我坐在秋千上她都要站在一旁替我推,有一次她站在我的秋千旁问我:“姐姐,你喜欢我妈妈吗?”
我说:“喜欢。”
她继续问:“你想不想把你妈妈换成我妈妈?这样我们俩就能一辈子在一起玩儿了。”
我手心里紧紧攥着雪糕的塑料包装袋,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反目成仇,而是傻傻看着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伸出手握住拴着秋千的锁链,喃喃说:“姐姐,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有妈妈,我也有妈妈,你妈妈不会喜欢我的,但是我知道我妈妈很喜欢你。”
我没有回答,我也喜欢自己的妈妈。
可能我天生就比别人迟钝,那时并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很喜欢那个阿姨,也很喜欢她的女儿,所以每个周末都央求着我爸能带我去她家玩儿,也借此给了我妈出门跟别人幽会的机会,从每天回来越来越晚,到彻夜不归,再到拿了东西就走,她差不多用了六七年的时间。
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也没有提前知会我,我从没想过我会是他们的累赘。
那年夏天,放学后我在房间的书桌上看见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我爸留下的银行卡和寥寥几字。
“秋荻,你姜阿姨怀宝宝了,爸爸最近可能会很忙,没事不要找爸爸,每个月一号爸爸都会往这个卡上打生活费给你,如果不够的话记得打电话给你妈妈。”
妈妈?妈妈呢?我捏着那张便签纸四处看,衣柜早已空空荡荡,化妆桌也毫无一物,那天我翻遍家里所有的东西竟找不见一件东西是属于我妈妈的。
微微泛蓝的旧玻璃将外头衬托得像是大人就要发怒的脸,老式的铝合金窗密封不严被风吹得一直响,冲出卧室时被门框撞了一下,手甩打在墙上,眨眼通红一片,但我来不及多想,跪在窗台拿起座机拨出熟悉的号码。
三声响,那个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的声音从老旧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像是在劣质卫生纸上用彩笔画出的一道印子,周遭带着毛边儿,听着直扎耳朵。
“妈,你去哪儿了?”
“妈妈要跟你秦叔叔结婚了。”
“那我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带我走?”
“妈妈要有新的家庭了,你有什么事情就给你爸打电话,好吗?荻荻。”
“可我爸……他……”
“他答应过妈妈会照顾好你,不说了,你秦叔叔要下班回来了,饭菜还在灶台上煮着呢。”
嘟——嘟——嘟——
我甚至还来不及乞求她留下来。
他们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都消失了,包括那个女孩,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后来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他们离开的前奏有那么长。
我双手颤抖搓弄着打卷儿的电话线,恨不得把那根线就此掐断,外头的天阴郁可怕,像是要有什么怪兽冲破牢笼,马上就会冲到人间来把我撕碎,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紧接着一个闪电,一声雷,我下意识躲避,把身体藏进墙角,怯懦蹲在那儿。
老式的装修,墙上一半儿白,一半儿绿,绿色的油漆不规则剥落,留下一如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的斑驳,我记得小时候躺在妈妈的怀里,夜里睡不着会用手扣下一块块绿漆,她会笑着握住我的手阻止我。
现在呢?
泪水被那一声雷吓得不受控制,我扔下座机话筒转身往外头跑去。
我不能待在这儿,不能待在这个家里,只要多留一秒,他们留给我的那些话就会化作魔鬼,伸出一双苍老干瘪的手拽着我头,把我摁进回忆里淹死。
那个会笑着喊我荻荻的人不见了。
那个会跟我一起回忆成长点滴的人也不见了。
我一直跑一直跑,潮热和低压像是把尖刀逼在我脖子上,悲伤和孤独却裹挟着我继续狂奔,到最后气喘吁吁不得不张开嘴呼吸,雨水落在嘴巴里,一股子泥土味儿。
天空越来越黑,像是被撕开一个口子,往人间稀里哗啦倒着雨水,灯光化作模糊的光点,在我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时明时灭,汽车鸣笛与谩骂声不绝于耳,我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周围人越来越少,杂音被雨声冲走,我拐进一条幽静漆黑的巷子。
这是我那天最后的记忆,我还记得那个巷子口,周围都是即将拆迁的危房,红油漆在红砖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拆字,画上一个圈,再打一个叉,依稀能想起那里杂草丛生,那些房子都被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用砖头垒成又粗又高的柱子到底下就剩下一块砖还在苦苦支撑。
我在医院醒来,医生说我是低血糖,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而且只弄丢了那么一小段儿,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没有多余的钱,所以也没提失忆的事儿,只打了一瓶葡萄糖就失魂落魄回了家。
一年多后,我在学校网站论坛里认识了纪乐,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她经常会在空间里分享日常生活,我也经常会发一些文字说说,但加上好友之后很久都没有主动说过话。
三年前,那天交友软件提醒她好友生日,她发了个电子贺卡礼物给我,而我小心翼翼回复了一句“谢谢。”一来二去这才有了联系。
我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她给我发了生日祝福,也只有她,虽然她后来解释是误触。
又是一年夏季,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今年她依旧会在午夜十二点来临前给我发来“生日快乐。”
所以我从早上睁眼开始就在等,放学第一件事儿就是冲回家里,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的鞋跟儿,蹬开运动鞋的束缚,书包带儿斜斜塌着,只想知道显示器的右下角会不会有一个头像正在闪烁。
很可惜,没有。
我置气般把身后的书包从身上摘下来,狠狠丢在床上,又把自己摔进了好久没叠过乱糟糟的被子里,头埋进枕头,床笠耷拉在地上,每次路过都要绊我一下。
她在忙吧?我再等一等,晚一点,她一定会发来的。
洗了个澡,换上了睡衣,熄灭的希望重新鼓足勇气燃起,我坐在电脑前一遍遍刷新着好友动态,一次次点开她的对话框,一遍遍看她的头像。
她终于在夜半发了一条很长的说说。
“你知道人要怎么下地狱吗?
在一个雨天,
找一个小水坑,
把脚踩进去,
耐心等上一小会儿,
就会从地狱伸出一双手,
它会死死拽住你的脚,
把你拖向地狱,
永世不得超生。”
我也将签名改成:世人都相似,再无救世主。
但我知道,我一直盼望着她会是我的救世主。
点击确认的那一刹那,电脑音响传来两声“滴滴”,我怀着希冀点开那个闪烁着的熟悉头像。
“生日快乐,秋荻。”
“谢谢你,纪乐。”我缓慢打出这几个字,像是今年份的太阳从遥不可及的海平线缓缓升起,随后等待我的是一定是无尽的暖阳吧?
“秋荻,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见一面吧。
我反复在口中默念那句话,就像不识字一样,直将那几个字越看越陌生,早早把一个“好。”打了出来,身子僵在电脑椅子上一动不动,反复摩挲着回车键,犹豫了许久。
如果她后悔见我又要怎么解释呢?误触吗?
显然是不现实的。
安静的家里按键声显得很突兀。
“秋荻,我们周六中心广场炸鸡店见,我们一起为你庆祝迟到的生日。”
“好。”
我盯着电脑屏幕不停搓着手,不知道应该再跟她说点儿什么,很害怕废话太多招人厌烦,又怕话太少她会觉得我很无聊,可惜的是我们都没再发出任何一个字。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无比期待着与她见面,像是寒夜里的一根燃着的火柴,我用手护着它,生怕一阵寒风将它吹灭。
她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忘记给我打钱,我一连吃了大半个月的大白菜汤泡饭,就要过年,我实在坚持不住只好去求助她。
“纪乐,对不起,可能这样很冒昧,但是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那是我第一次张口管别人借钱,可我没有办法,爸妈的电话打不通,除了她以外我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
实话说我对能不能借到钱这件事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因为我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那时只通过她空间里上传的照片判断我们是在同一个城市,再多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她果然没有回复我。
而我只能扁着肚子入睡。
第二天正午,纪乐毫无征兆发来一条消息:银行卡号发给我。
我听话照做,捏着银行卡蹲在银行营业厅外的台阶上等,顺手薅着从砖缝儿里长出来的杂草,一叶一叶,最后就剩下个光杆儿,残忍的同类相害。
隔了半个小时我又去查了一遍我的银行卡,取出里头的五百一十三块五毛。
纪乐说不用还。
她一定是一个温柔、大方、又极具同理心的人。
凌晨我起床上厕所,其实也不只为了上厕所,我想说些什么表达我激动的心情,所以打开电脑发了一条说说,内容只有一个阿拉伯数字3,是我见她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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