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纪乐隔着一条网线聊了三年,但哪怕只有依靠冰冷电脑屏幕上的几行字,我也觉得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就是她。
因为除了她,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愿意用这世界上最华丽的词藻,最激情澎湃的诗句,极尽我的想象来包装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和我俩之间的关系。
在发了三条说说之后,一个看起来并不太晴朗,却又无雨可下的一天,我坐在市里唯一一家炸鸡店靠窗户的位置,根据我俩事先约定好的,点一杯雪顶咖啡,拿上一本《歌剧魅影》,占据一张两人桌静静等待她正式进入我的世界。
这家店刚开业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那时候吃炸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每当考试成绩下来,我拿到爸妈满意的分数时就会以此为理由交换一顿梦寐以求的炸鸡大餐,从那时起我就很喜欢雪顶咖啡这种说苦却又有点儿甜的味道。
唯有一次例外,我爸没有告诉我任何理由,我也还没等到良机将这愿望提出来,他很突然说要带我去中心广场玩儿,等到了那儿他牵着我的手走进那家炸鸡店,我很诧异,又有点儿受宠若惊,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更意外的是我看到了姜阿姨和她的女儿,她女儿头上戴着王冠,身上穿着蓬蓬纱公主裙,脸上还画着亮晶晶的蝴蝶图案,贴着廉价的彩色水钻,爸爸说是因为姜阿姨的女儿过生日,下次等我过生日也来吃炸鸡。
我相信了,但等到生日那天爸爸却忘了,我当时真的以为那些我不曾拥有的东西在不久的将来会一一成为现实。
可能有了新欢的男人就像是求偶的雄孔雀,总是不惜余力撅起自己的尾巴,露出光鲜亮丽的一面,只是他们都忘了,美丽背后都藏着的一个无比丑陋的屁股。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是我自己贪图那些小恩小惠把我爸给卖了。
我坐在座位上眼睛不断往门口看,观察进来的每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不过很可惜,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接着一个,在我看来只要不是纪乐那就跟会走路的土豆茄子没什么两样。
直到我口中的吸管被咬烂,嘬一口只能听见空气从塑料管中被吸走的声音时,有人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
“是你,对吧?我终于找到你了,王秋荻。”
我半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握着空空如也的杯子,皱着眉有点儿不敢相信似的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向上瞥,缓缓坐直了身子。
那不是一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而是一种像被闷在被子里,无法反抗已然放弃,虚弱又毫无生气的少年音。
他像是欧洲传统故事里的鬼魅,身板单薄,五官虽然清隽但皮肤苍白,就像是一幅画,空有一副让人舒心构图,但奈何上错了颜色,唯一出彩的便是那双眼睛,有种妖冶的神韵,像是个色盲患者的作品,因为色彩的不合理分布,所以显得既诡异又神秘。
我看到那张脸后有些慌张,不知所措向四处瞥了两眼,很难不怀疑他是找错了人,可他真切叫了我的名字,我听得清清楚楚。
下意识捏住手里雪顶咖啡的杯子,把塑料捏得“哗啦”响,慢慢低下头抿起唇,用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回应了一个“嗯。”
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之为失望,我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只一门心思低着头抠弄着拇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一厢情愿把他想象成了同性,而除了性别以外,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纪乐,是这样的。
我没用心听他都说了些什么,嘈杂的环境也没想让我好好听清楚,只是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让我胸中郁满,有种坐在汽车里,司机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开得还是山路十八弯。
没错,我平地晕车了。
恰在此时,一位陌生的顾客从我身旁端着餐盘走过,胃里一阵翻滚,我连书都来不及拿,屁滚尿流冲出炸鸡店门,一门心思往家的方向跑。
车水马龙的街道充斥着喧嚣吵闹,我甚至还没跑出去两步,刚穿过一条炸鸡店门口的小路,踏上中心广场的楼梯,就开始天旋地转,电子屏幕不停滚动的字像是一条条光带,一刻不歇围着我的脑袋转圈儿,汽车鸣笛化作一声声指甲划过铝合金门窗的声音,一如火柴擦燃般擦过我的耳膜。
我的世界熄灯了,如同我家那老旧走廊里的感应灯,甚至都来不及打开门就已经漆黑一片。
昏厥是暂时的,逃跑是永恒的,接着是一阵剧痛,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住了指针的钟。
直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不绝于耳,也唤醒了我。
我几乎是以爬走的姿势上了台阶,马不停蹄继续往家里赶,等回到了家坐在床上摸着骨头上的一块瘪,恰在小腿贴着骨头最薄弱的地方。
我才开始慢慢回想自己是如何狼狈逃离,像是身后被一头巨兽追赶。
但我却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踏空还是绊在了台阶上才摔了这么一跤,也不记得纪乐有没有追出来,那时眼前该有的景象似乎已经从我的脑袋里头揪出来删掉,完全只凭感觉判断下意识做出过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失去一段短暂的记忆,不论我怎样回想都只剩下一片空白,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在那个雨天晕倒时摔坏了脑子。
我窝缩在家里躲了两天,也发了两天的呆,不知道自己在家里有什么好躲的,周日夜里整理书包时忍不住好奇还是打开了电脑,试图通过纪乐的动态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儿,是我做错了,不应该那么没礼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离开,甚至都还没有解释自己不是因为他才想吐,而是我有病。
这种心思一旦出现,就像是撒旦的诱惑,以一点铺开,化作万千涌出黑暗洞穴的水虱,铺天盖地直到包裹住四肢百骸,我点开他的好友动态,没有任何更新,等我发觉自己这种行为就好像在监视着某一个人时,已经刷新了不下二十次。
他那张脸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拉不下脸找他,索性躺回床闭上眼,一番努力过后终于进入梦乡。
自从第一次晕倒在巷子口后,几年来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一辆很旧的老式灰色轿车,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子里,旁边的砖墙只剩下半截儿,水泥已经剥落,像是被撕掉的脏纸,露出红色的方砖,上边爬满了爬山虎,植物的吸盘紧紧吸住红砖,以至于红砖上布满了裂纹,一道足以照亮漆黑天幕的闪电跟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梦境里晦暗、潮湿、模糊不清又扭曲无形。
每所学校都不乏闹鬼的传言,什么教学楼曾是坟地,又或是民国时期犯人枪决的地方,再比如什么学姐恋上老师,求爱无果后穿着一袭红衣跳楼,我也曾在学校的论坛发过类似发帖子,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可惜始终没找到个像样的答案。
我从未住校,即使家离学校并不是很近,但我实在住不惯高中的宿舍,总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家门口的二路汽车直达校门口,在没有跟纪乐见面前,我从未在意过这样一个苍白到有些病态的消瘦男孩,可见过了,就不会再轻易忘了。
清早,海滨城市的早晨总是雾气弥漫,只不过现在是夏季,与冬季相比要稍好一些,我带着一双惺忪睡眼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值日生还在学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我从校服兜里掏出胸牌,目光偶然一扫,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薄雾里,一棵脱了皮的杨树下,每当有风吹过,杨树叶子反转,露出两种颜色,他那表情算不上笑,但也没有哭或是因我上次的逃离而表现出被背叛的愤怒,只是很寻常又良久不肯转头默默注视着我。
我立马抽回被捏住的胸牌,头也不回往教学楼走去,他的目光让我觉着总有股子凉风往脖领子里头吹,但只有我知道这不是纪乐的问题,而是我羞愧于见他,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在想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可始终不知道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只能作罢。
虽然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但好在各科成绩都还在中游打混子,就像沙丁鱼群里最平凡无奇的那一条,在初中时就因晕倒失忆这件事学校特意为我开了后门,只要不惹祸,没有人会强求我做什么,这习惯一直延续到高中,老师索性也直接把我当做空气。
学校的热水房并不在教学楼,而是在与教学楼L型排开的一排老旧小平房里,像是以前倒闭国企工厂留下的宿舍,之后又重新改建,我拎着保温杯穿过一条细长的甬道,路过破败的花坛,几朵干巴的褐色月季垂着脑袋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水房的尽头是旱厕,夏天时往外冒着恶心的气味。
还没等进门,我站在木窗下,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
“死娘炮!”
“你妈是卖的吧?才会生下你这么个二椅子,不男不女。”
“别跟他废话,你打他不就完了吗?”
“不怕被老师查啊?”
我趴着水泥窗台,在角落里露出一双眼睛,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将另一个人围堵在水泥水槽的拐角处,视线受阻,我看不清那个被霸凌的人到底是谁。
紧接着一声闷响,其中一个男生一拳头落在那人的腹部,没有任何惨叫声传出,我却跟着身子一哆嗦,龇牙咧嘴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上也一阵儿疼。
“老师?二椅子不会去跟老师说的,我跟你打赌,老师都觉得他恶心,让他每天都守着垃圾堆,你没发现每次换座位的时候只有他没跟着换吗?”
“是哦,死娘炮,你看见没,老师也讨厌你,全学校没有一个人喜欢你,你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要是你,早就退学回家了,你真不要脸。”
“他要什么脸,他都是二椅子了。”
一阵放肆嘲笑。
施暴男生说罢,抬手就要扇他,却突然被同伙一把拦住。
“别打脸,别踹,我可不想因为他惹什么麻烦,我爸还指望我给他考个大学呢。”
一拳接着一拳,就像在打一个没有生息的沙袋,每一拳都落在腹部最柔软的地方,站着的人被打到趴下,像一只蛆一样在地上蠕动,侧脸贴着满是污水的白色地砖,黑色的泥污沾花了他的脸。
我站在窗外捂住了嘴,目光顺着腿与腿的缝隙穿过,那些缭乱的光影像是单方面传输信息的某种工具,不断向我的大脑传递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着头晕目眩恶心想吐,但还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射过去。
是他,纪乐,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正穿过窗棂看着我,无助、痛苦、挣扎,一如就要被杜鹃挤下巢穴的孱弱幼鸟寻求母鸟的庇护。
可自然界就是弱肉强食,大概母鸟也未必会管弱子的死活。
我吓得双腿发抖站也站不住,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动静,假如被人发现,我可能也免不了像纪乐那样挨上一顿打,下意识蹲下身子把自己尽量隐藏在墙根儿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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