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个在菜市场被卖菜人丢掉而滚落在泥水里的腐烂番茄,又被路人一脚踩烂,化作一滩鲜红的番茄尸体,带着点儿淡淡的**味道。
我不敢再多看,所以一直靠在窗户下的水泥矮阶上,身子不住发抖,心慌不止,我不知道纪乐是否还在望向我头顶的这扇窗户,但下意识觉得他一定在期待着我能够为他做些什么,否则也不必一开始用那种眼神目不转睛盯着我。
很可惜,我要让他失望了,一声声闷响,一次次拳打脚踢,我甚至能想象到那该是个什么滋味儿,我试着咳嗽一声,想把霸凌者引开,但喉咙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一点儿动静都发不出来。
直到那一伙儿人打累了,站在水房里不知道抽了几根儿烟,以至于烟味儿已经能从我头顶这扇窗户飘出来,我蹲在地上蹭着身子,小步挪移到从房顶顺下的一根水管旁的水泥垛子后头。
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那几人出门时嘴上已经不再叼着烟,俨然一副正经学生的模样,其中一个甩着湿透的校服袖子,我确认他们已经走远,这才猫着腰顺着矮墙走到门口,拎着保温杯站在刷了白漆的破旧木门后,透过碎成两条但仍然□□插在木窗缝隙里老旧玻璃往里头探看。
纪乐的脸因玻璃碎裂的原因在视觉上被分割成两块,他俯卧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一边儿沾满了泥水显得脏污不堪,另一边儿尚能一看,他的头紧紧贴着地面,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时,他却毫无征兆看向我。
他的目光从地面缓缓升起向上,直到落在我的脸上,我顿时一愣,收回了正要迈出的脚。
纪乐凝望良久,我以为他会对我破口大骂或者至少会对我不再友善,但他却并没有,只是浅淡一笑像是一种无可奈何,身子缓缓翻转仰面朝天,双手从肚子上拿开,望着水房棚顶上斑驳脱落的墙皮和一盏廉价且老旧的钨丝灯,那灯一如架上的熟瓜用一条红色的粗电线挂在棚顶上。
开水的热气常年侵蚀着这间老旧的屋子,水房里的地面似乎从未干过,墙皮上生着霉菌,留下一幅幅黑色难看的图案,像是用白描手法勾勒出来,却又画得乱糟糟没有章法。
他躺在地上许久都没起身,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走,怅然望着水房棚顶无声无息笑着,风吹动木窗,羸弱的老式金属插销苦苦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声呜咽,纪乐跟着笑,逐渐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接水,也没有上前扶他,而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扭头跑回了教室,直到上课铃打响,坐在椅子上,还是忘不掉他躺在那儿的画面。
是对我感到失望?又或是对人性感到绝望?
但我知道我已经对他产生了无法轻易抹平的愧疚心,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莫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大概是因为他帮了我,而我却见死不救,歉疚萦绕在我心头,久久无法平静。
这件事我想了一天,直到晚上放学,我走出教室,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不声不响快速走过,朝教学楼后门儿行去。
我下意识想跟上他的脚步,却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
“王秋荻,放学不回家,你跑去后院干什么?”班主任是个年近四十的短发女人,我对她没什么好感,当然,她对我也没有,小地方没人关心老师是否收钱给学生补课,更没有人敢去上头举报,毕竟自己家的孩子还要在这个学校上学,一系列因果,造成了不参加老师的补习班,学生在学校就要看老师的脸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撒谎说:“没有,我上厕所。”
她眼神不善,却也没再理我,而是抱着书本教案往办公室走去。
我见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背着沉重的书包飞快下楼,书包的肩带很长,一下下打在我的屁股上,生怕去晚了一步纪乐就消失不见。
他像是从未受过伤一样,好端端站在教学楼后门避风的拐角,背靠在砖红色的墙上,腿与墙面形成一个夹角,两只手揣在兜里,嘴角叼着一根烟,白雾腾然而起,他稍长的头发遮住了眉毛,半眯着眼睛望向站在篮球架顶上驻足的飞鸟。
纪乐听见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这才转过头看我。
我两只手捏着书包的左右肩带,用手指不停抠着,紧张使我的心脏跳得飞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要说对不起吗?
“我知道了。”他依旧叼着烟,含糊从嘴里吐出这么句话,“王秋荻,你走吧。”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他也正透过烟雾回望着我。
橙红色的光点在阴影下显得异常明显,随着他的腮帮子一下接着一下忽明忽灭,我想起了那几个在水房里打他的霸凌者,眼中也缓缓生了些许憎恶,上前一把抢过他口中剩下的半根烟攥在手心里搓弄成一个团,燃烧的香烟碰触手心的嫩肉痛感随即而来,与尖锐物品划伤不同,那种痛有明确的一块儿区域,而不是刺痛。
我讨厌纪乐现在这个样子,讨厌他跟那些霸凌者拥有同样的特征和行为,跟我原先幻想出的纪乐一点儿也不一样,我也讨厌我自己,讨厌自己没能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没能在一开始阻止令他痛苦的一切。
纪乐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解,但他却没有给我脸色看,而是低头看向我攥着烟的那只手。
“对不起,我不该……”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水泥地吞吞吐吐。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不会原谅你。”他也垂着头,说话时很镇定,听不出一丁点儿愤怒情绪。
“我知道。”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只希望他还是那个很好的纪乐,而不是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懦弱、自暴自弃又自欺欺人的人,“疼吗?”问完了才发现自己问的是废话,“很疼的吧?”
纪乐的身体从墙面上挪开站直,默默看了我良久,我小心翼翼抬头用余光瞥他,却不敢吭气儿,生怕他在沉默中爆发。
结果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激烈,他只是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离开,我只得跟在他身后,像是小鸭子跟在鸭妈妈身后一样,他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我低着头,脚抬得很低,所以能听见帆布鞋底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可我天生就是这样死气沉沉。
“王秋荻!你们俩还不回家干什么呢?!”班主任从一楼窗户冒出个脑袋,伸出胳膊用食指指着我。
高中严禁早恋,这一点不管是好学生还是差学生一视同仁,哪怕你就是考倒数第一你也不能沾上早恋这俩字儿,生怕带坏了学校的风气。
纪乐走在前头,跟我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他侧头一瞥并没有停下的打算,而我则像霜打的茄子,立定在原地,抠着手指头深深低下了头。
班主任本就是个大嗓门,顺手拿出一根长长的木尺隔空指着我,“你们干什么呢?”说完又看了看纪乐,“你认识他?他哪个班儿的?你俩怎么回事儿?!”
纪乐应声停下脚步,也向班主任望去。
我极不情愿走向一楼窗口,其实也没多远,仰视着班主任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王秋荻,你搞什么?你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平常我对你的要求已经够低了吧?你别逼着我联系你家长,听到没,你俩什么关系?”
“我……”我大喘了口气,回头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纪乐,他像是很有耐心等着我的回答。
如今骑虎难下,我不想被班主任拉去做第一个典型,误会我们是早恋的关系,可好像我跟纪乐之间的这三年又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再有,我更不想看见父母,好像我的存在会打扰到他们的幸福,更加不愿意接受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幸的。
“我……不认识他。”我低着头嘟囔。
“最好是这样,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别让我再抓住你俩!”班主任说完,我头顶的窗户“嘭”一声被关上。
我顿时松了口气,释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脚下迈出第一步时我忽然一激灵,脑袋里头发凉,纪乐呢?
操场上不见他的身影,我背着书包飞快往校门口跑去,长长的甬道上人来人往,路口站着好些来接初中部孩子放学的家长,茂密的白杨林自打我踏入这校门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是这个样子,白杨树棵棵挺拔无比,风来时将叶子扫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偶尔还会掉下两只不知名的毛虫,似乎一切都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我唯独弄丢了纪乐。
一路垂头丧气往回走,心里在想他有没有听见我跟班主任的对话,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不认识他。
直到站在家门口开门掏钥匙时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握着纪乐抽过的半根烟,已经被握的稀巴烂,还沾着儿手汗,因而变得有些潮湿。
我再一次把他推下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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