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产生一种想法,我可能耗尽此生也填不上我跟纪乐之间无形的鸿沟,我们既比任何人离得都要近,却又比任何人隔得都要远,我和他之间有依赖,有亏欠,也有同情,我曾像只流浪狗一样被他舔舐过伤口,但现在我不确定他还想不想见到我。
我再一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天之后的语文课上,只不过我坐在教室里听课,而他却出现在一栋废弃大楼的天台上。
我用笔飞快记下老师站在讲台上念出的每一个字,写着写着却断了墨,只得伸出手甩了又甩,粉笔灰贴着讲台扬起一阵犹似细雪一般的白雾,窗外的风吹进来,窗帘响应风的召唤在我身旁扭动,没过一会儿又被吸出了窗外。
我无意间的一个转头,在那栋早已被废弃的教学楼顶捕捉到一个让我一眼难忘的身影。
眼睛像是照相机一样不断调整着焦距,我咬着笔杆逐渐蹙紧了眉头,那里本该有一所私立职高,随着这几年严查,该入狱的入狱,该下马的下马,如今竟成了无主之地,只剩下尚还裸露着生锈钢筋的危险建筑和望不到边的荒草,唯有与之毗连的这所普高会有几个并不算安分的学生常常光顾。
找准一个合适的角度,将眼睛微微眯起,待确认那张苍白的脸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纪乐时,一直抬起的手终于狠狠甩下,随即发出突兀声响,同学纷纷向我转过头来,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我。
当然也包括台上的语文老师,只不过老师的脸上少了一丝好奇,多了一些不悦。
我立马低下头,缩起脖子,上身趴在桌面上掩饰慌张,双手却因撞到桌面疼得钻到桌洞里。
离放学只有几分钟,我从未像今天一样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备受煎熬。
直到下课铃响起,没人再有心思注意到课堂上发生的小插曲,我立马拿出自备的饭盒跑到后操场的小食堂里打了一份饭,又偷偷钻过警戒带,翻过如长矛一般插在水泥矮墙上的围栏,粗略瞥过红色喷绘布上几个大字:此处危房,易发事故,请勿靠近,后果自负。
纪乐双脚伸出天台,坐在最外缘的水泥横梁上,他不住前后摇着双腿,鞋后跟儿不停打在坚实的水泥柱子上,一声声,与寻常人的心跳频率差不多,似乎是刻意踩着节奏。
我站在危楼下迎着刺眼的阳光昂头看着他的鞋底,他俯视我良久,缓缓展露笑颜,像是高空之上的翔鹰,追踪我、瞄准我,却又盘旋不下,又或像是一面被砸碎的镜子,玻璃割破了我的皮肤,日长夜久伤痕不再,但碎玻璃被包在新肉里一并愈合,不见伤口,唯有触碰时隐隐作痛。
手里拿着的饭盒正透过不锈钢将滚烫温度传递到我的掌心,在我犹豫不决的那一刹那,他在高远处向我伸出手。
我一如应风所召的窗帘,飞快奔上了那栋楼的楼顶,驻足站在他的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大口喘着粗气。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他浅吟低唱,转身时一只手不再紧抓着水泥横梁的边沿,半个身子倾出了楼外,“快点儿开开……”
我快行几步想要冲到他身边,可就在还剩下一米多远的距离时又因恐惧而却步,神情复杂望着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纪乐一如往常将我当做空气,淡淡瞟了我一眼就又转身回去,将高中校园放学的忙碌景象尽收眼底。
他身子继续向外磨蹭,直到我觉得他就要从那条水泥横梁掉下去,想起刚才路过楼下时看见杂乱摆放的钢筋,甚至一并在脑袋里预想过纪乐掉下去之后的血腥画面。
那些钢筋足以穿过他的身体,将一个完整的人扎成千疮百孔,冰冷坚硬的金属会戳穿他的心脏,鲜红大概会如关不严的水龙头,顺着笔直的钢筋缓缓滴落,一时错觉,甚至能想象出我站在楼顶俯瞰他的身体仰面朝天穿在钢筋上的惨状。
“回来,别跳下去。”我沉浸在想象的画面里,不免情急又蹲身抱膝往前挪移两步,回神时才发现我已触手可及他的身体,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得怀里的饭盒,十根手指死死抠着算不得平整的水泥地,这安全保障简直就是笑话。
纪乐因烈阳微微眯着眼,他的手毫无征兆伸向我,比毒蛇还要迅速,紧紧握住我的手腕,我的心因身处危险之地而狂跳,却又因他冰冷的语气逐渐凝滞。
“你想我活?”
他转头看向我,眼眶处的乌青和眉尾处的擦伤异常明显,再一勾唇,嘴角发黑的血痂也被我发现,我自然而然想起水房里的那次霸凌,可三天前他的脸上明明没有这样多的伤。
我无法挣脱他的桎梏,“是,我知道这很荒唐,但……你在我被父母抛弃时说过让我等一等,我也想让你等一等我。”我犹豫了一瞬,想起了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或许就像纪乐曾经安慰我的那样,只要我们都能等一等,等到考了大学,找了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我们的生活就都会好一点,身子下意识往安全的方向偏了偏,也把他拉过来一点儿。
“你想救我?”
他说话的声音从轻到重,逐渐有了一点点情绪波动,而我却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旧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回答:“是。”
“你想向我证明什么?证明你可以选择救我,也可以选择做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只觉得手腕处的那根筋被捏得很痛,不自觉往回抽手想要挣脱他的束缚,纪乐的脸上微微生了怒意,拽着我的手腕用力往楼外一扥,我整个人都被扯到到水泥横梁的最边缘,只要他开心,第一个掉下去的不会是他,而会是我。
膝盖恰与边缘平齐,那个我想象中插在钢筋上仰面朝天的人换成了自己的脸,恐惧愈发加深,我飞快摆头惊叫出声,“不,不要,我错了,纪乐,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见死不救,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攥着我手腕将我俩的胳膊伸出楼外,停顿在半空没有再动,我稍稍松了口气,他目不转观察着我的表情,良久,缓缓移动身体,贴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是在救我,你只是在救你自己,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有这样大的信心和勇气去改变或是拯救一个人,就像那些不知死活的女人要耗费宝贵的青春拯救一个无药可救的垃圾,你说过,再无救世主,至少这句话我是认同的,没有谁能做谁的救世主,所以我只能这样理解,你不是怕我死,而是怕我死了你就会成为这世界上仅存一只的某种动物,拯救别人不是因为相信别人真的会回头是岸,而是源于自身对欲念的放纵和觉得自己独一无二的盲目自大。”
纪乐低头时浅笑出声,那不是开心,而是一种嘲讽,“你放心,我不会死,至少今天不会。”
他渐渐松开手,而我一直紧绷的弦也在听到“今天不会死”这句话时放松下来,瘫坐在地上一遍遍回想,他是在说我盲目自大吗?
两只手摩挲着怀里尚且温热的不锈钢饭盒,这才记起我俩还都没吃午饭,我抿唇不知要怎么提这件事,他从横梁上站起身,我却执意拉住他的袖子,想试试看他会不会再跟我多说几句话,“你……吃饭吗?”说着将饭盒递了过去,“你先吃。”
纪乐接过我递过去的饭盒,并没有一把甩开我,而是站在横梁漠然向下望,此时许多中午不回家的学生已经吃完了午饭,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从小食堂里走出来,自然不乏有人来这废弃的校园里抽烟消遣。
兀鹫在天空中翱翔,睨视着大地上早夭的灵魂。
纪乐一只手端着我的饭盒,另一只手将我的手腕从他的衣袖拿掉,打开饭盒盖,一声不吭将饭盒反转,我只得看着自己为了早点见他所以放学后前几名冲进食堂打来的手撕包菜和米饭在他手里被倒扣后掉下了楼,几滴菜汤仍挂在不锈钢饭盒的边缘,一滴滴随着重力落下。
“你……”我抓着他的袖子往回扥,以一种绝对无法理解他的目光看着他,“我还……”我想说我还饿着肚子,话到了嘴边儿却没能说出口。
他像是抓小鸡一样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扯着我的衣领,校服的塑料拉链经不起这样折腾,已经拉到了肚子的位置,将我从那条横梁上拽下来,走到楼顶一小片不大的空地,我的怒气没有冲他发出的立场,只能闷不吭声憋在心里。
我那样对他,他这样对我也是情有可原。
“别往楼下看。”纪乐说着将饭盒还给了我,正要走,却又退了两步回来,凑近了用手掌抬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可以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不好看。”我想别过头去。
他比我高一些,差不多高一个头,我被他扳正了脸没办法再躲,只能由着他微微弯下腰,仔细到像是个鉴宝商人正在鉴别一双遗珠。
“我很喜欢你的眼睛。”
我听后心脏一缩,上一次有人对我说喜欢还是那个会替我摇秋千的小女孩,就是因为这一句喜欢我失去了家庭以及前半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他的这句喜欢又会让我失去什么呢?眼睛?变成一个瞎子吗?我怔怔看他,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别这么说,不是什么好事,喜欢是恶,被喜欢是罪,没人会喜欢我。”我逞强说。
都说物极必反,极致压缩之后心脏开始狂跳,我试探性用食指触了触他的眉尾,血痂有着一如沙粒般的手感,他微微抽动了下眉毛,大概是因为有些痒,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反感。
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暗地里庆幸着他还肯接纳我,可想到刚才坠楼的饭菜,好不容易燃起的信念在短暂的激烈燃烧过后又开始被自我怀疑这阵风吹得摇摆不定。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几声叫骂像一支利箭,刺穿我为能肆意妄想而刻意创造的感官结界,声音从楼下传来,我立马奔到楼梯口,跪在粗糙的地面上,探着身子向下望,我想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是那三个在水房里打过纪乐的霸凌者,其中一个人的头上还沾着刚刚自由落体的米饭粒儿和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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