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卫生间里,将浴缸的塞子塞上,打开水龙头,流水声在这狭小的空间显得异常刺耳,头顶的钨丝灯泡抽风般闪烁了几次,终于彻底不亮了,只有盛满水的浴缸泛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光亮。
一脚迈进去,久违的温暖瞬间包围了我,面前的窗口朝向一栋相似的家属楼,能看见一样老旧生锈的金属栏杆和歪歪插进地里的水泥电线杆,以及几根搭得乱七八糟的黑色电线,我一度以为这东西离窗口不远很是危险,没想到几年了也没见过谁家的屋子里进了雷,反倒是那棵行道树被雷劈了。
我顺着浴缸的弧度滑下身子,屈膝半躺半坐,凉意从背后传进身体,冷热在此交汇,我刻意将水流开到最大,似乎这样做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然后继续向下,将自己想象成一条鱼,或许鱼未必真的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但鱼肯定不会有我现在这样的烦恼,它们或许压根儿不懂何为伤心,更不会对痛苦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所以我想变成一条鱼,只要被捏着往地上狠狠一摔,一切都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将自己沉下浴缸,下意识憋气,不知多久,一口水呛住了我,紧接着是更多的水,窒息和生物本能带来的恐惧紧紧拥抱着我,痛觉刺激着我的肺,睁眼时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渐渐那些色块开始活动组合,变成小时候爸妈带着我去幼儿园参加亲子运动会的场景。
比赛的奖品是机器猫封皮的彩页本子,我很想要,就央求着我爸一定要拿到第一名,我还记得他当时穿着衬衫西裤皮鞋跑得飞快,是所有人里头最快的那一个,领奖时他把我举得很高,而我将那本印着机器猫的彩页本子举过头顶,我妈那天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中给我们父女鼓掌,可能是因为那天阳光明媚,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是我妈,众人里她最亮眼,也最漂亮。
留恋着眼前的画面,却想不明白明明很幸福的家庭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假如他们都很好,那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或许真的有那么个世界,去了那儿就会拥有一只机器猫,我能从它的口袋里掏出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光也可以倒流。
我以为自己会就此一沉到底,这房子也会因为我永远卖不出去,但就这么想着忽然被一双手从水底捞了起来,我止不住咳嗽,以至于没工夫睁眼看一看到底是谁,当我慢慢缓过劲儿时黑暗中却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双手攥着浴缸沿,眼前仍是一片模糊,我像是个喝醉酒的人好不容易从浴缸里头站直,迈出第一步时发现自己的腿都是软的,一步步磨蹭到卫生间门口,抬头就发现家里的防盗门没有关,大概是自己进门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才没有发现。
全身上下“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瓷砖上已经积了一小滩,一如从河里头爬出的水鬼,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人的面容,那张脸如今虽仍然苍白,可看神态表情我知道那不是纪乐,而是自称叫区云的人,区云远比纪乐看起来更亢奋,对外界也更感兴趣,远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蔫吧样子。
越是看清楚他的表情,我越是愤怒,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工具,用我的存在来证明他们的生育功能没有问题,用我的乖巧来证明他们教育能力的高超,用我的怯懦来证明他们永远是对的,我还可以当个演员,表演出他们喜爱的戏码,是个工具,被用于发泄无端而来的怒火。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神吗?!凭什么来管我的生死?!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唯命是从?一次次被你们所有人利用和戏弄!”我朝着纪乐怒吼。
“不,你错了,我没有,而且也只有我没有戏弄你,相反,姐姐比我的命还重要,你是我的一切,是我自那件事以后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他说着伸手抚向我的脸,手掌停留在我的面颊,他的掌心传来微微暖意,像是看着心爱的洋娃娃。
“你撒谎!”即使是我妈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僵直身体不敢动,却仍旧瞪着他,嗓子因一直咳嗽已经有些痛,声音也像是劈开的破木头,听起来有很多倒刺。
“我从来都没放弃过找你,从那次雷雨开始,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不仅是学校的论坛,还有整个学区里的所有居民区,我全都找遍了,一处不落,我在秋日的梧桐树下等过你,在冬日的漫天大雪中注视过你,或许别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但你不应该与那些庸人一样,在我看来,姐姐总是最特别的。”他的双眸中竟现出款款深情。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抑郁症患者才总是会觉得人生灰暗无光,时时刻刻想要得到解脱,但从他的表现可以看得出他并不想要重启人生,不仅如此,甚至比我展现出更多对未来人生的期待,近乎可以用兴奋来形容。
我不敢置信盯着他,“只是为了找我?”
他伸手将我的头发捋到耳后,又用衣袖替我抹去脸上的水,只不过他的袖子也是湿的,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更像是一种形式、一种态度,“对,就只是为了找你!”
我下意识往后躲,在看呆了他对我的态度之后心里对这份热切感到有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害怕,怕靠得太近,又没来由害怕失去,只得微微别过头转移话题:“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不直接报警?!用找我的工夫找他早就能绳之以法了。”
纪乐脸上的笑意凝滞了。
我说话间又顿了顿,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法制节目,想要证明一个人犯罪,至少要有切实的证据,几年过去了,不用想,证据早就不存在了,“你这想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证据呢?没有证据怎么立案?警察凭什么相信你?就算我能想起来,那也只是一面之词,不会有人相信的,好,我们退一万步讲,我的话警察会信,可兴许当初侵犯你的那个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找?这么多年说不定他死了?出国了?或者是去了外地,有可能我们这辈子都找不到他!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忽然抬起头,死死攥住我的手,不知是骨头疼还是肉疼,也有可能都疼,我的表情逐渐变得很是痛苦,身子也缩起来往后退,一门心思往回抽手,根本无暇继续反驳他漏洞百出的荒唐想法。
“痛……”
“能!我知道他是谁。”纪乐笃定说,但同时也终于松开了一点点,我得以解脱。
“你知道?”我护着自己的手问他。
“对,我知道。”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旧报纸。
说得毫不夸张,我回家时连内衣都湿了个透,纪乐大概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校服上衣已经被大雨浇透,那张报纸也因此成一团灰色的湿纸团,黑色的油墨糊在上头,手指轻轻一捻就变成了纸屑,我小心翼翼想要把报纸展开,奈何揭开一点儿就撕下一块儿,继续下去大概都会被撕成碎片,我只能抱着那一团打量,最终在黑糊的纸团里依稀看见“赵某刚”三个字。
“你疯了?他只是个偷车的贼!你不会是看到谁都觉得是罪犯,要迫害你吧?!”我不敢相信,惊异问他。
“我的确是疯了,但谁告诉你偷车的贼就只偷车?”他反问我时声音冷得像北方冬夜里插在雪地里放了一宿的铁,冰冷又坚硬,不容我有一点儿质疑。
我愣了半晌,想了想,“可是就算真的是他,他已经进过监狱了啊!”
“不,他没有,他要赎罪,不够,还远远不够,我这是在救他,否则他应该下地狱!”
我听着他的话不知所措,开始他好像很希望对方死,可说着说着语气里又带着些悲悯,我甚至一度觉得这些大概是我在浴缸里淹死后产生的幻觉,直到想起自己被捏痛的手才肯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
“他不止伤害了我,除了我,还有其他人!”纪乐一双手死死抠住我的双肩,“他们都应该得救!”
他大拇指掐在我肩膀的窝窝里,越来越用力,直到我疼得龇牙咧嘴,甚至以为他要将手指头抠进我的肉里,“为什么一定是我?如果到最后我什么都没记起来呢?”
“不会的。”他笑着说,“你之前不是问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吗?”
一道闪电从天而下,即使那样小的窗口也足够让光射进来将整间屋子照得像是锃光瓦亮的不锈钢盆底,我心中一惊,身子不自觉微微躲了一下,可我知道那只是被突然而至的雷声吓了一跳,并不是打心眼里怕雷雨,但纪乐不同,他的身子在抖,虽然表现得好像很是淡定但是一看就知道他是在硬撑。
眨眼间雪亮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他呼吸节奏变急,还是没克制住恐惧,转身跑去将一直没有关的防盗门关上,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躁难耐,跑到窗户边一一检查,关窗还不够,还要上锁。
“别看了,都是关着的,而且这次……我不会跑了。”我看着他停下脚步,纪乐身影恰好在那扇铝合金窗的正中央,“你还没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缓缓抬起头,陷在无尽阴影之中,“我觉得这世界上所有可以名状的不幸都将发生在我的身上,初一,那个雷雨天,我妈从医院顶层跳楼,我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是热乎的,你在医院见过的那个男人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他那时正因我妈的死亡而喜出望外,我猜他甚至可能当晚就为此叫来他那些狐朋狗友专门开个派对庆祝,哦,对了,我还有个舅舅,收到我妈死亡的通知后赶来医院,半路上出了事故,堵车时撞见了我爸和他的新欢,因当街打了我爸被告到单位最后开除,之后就是整日酗酒闭门不出,外公外婆悲痛欲绝相继离世,你觉得我还能求助谁?还能相信谁?我甚至连那是错的都是后知后觉。”
纪乐打量着我的表情变化,他大概把我当成一条鱼,扥了扥手里的鱼竿像是瞧一瞧猎物有没有动静,又像是烧柴,火候不够时再扒拉扒拉,适时添一把干柴。
我只得沉默。
“幸福的灵魂是坚墙,不幸的灵魂像泡沫,坚墙可以遮风避雨,泡沫不需风吹就会破碎,我们很像,对别人而言都是不重要的人,但我知道,我们对彼此都很重要,除了我,你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也只有我会永远需要你。”
他像是诚挚邀请我参与他那已然废墟一片惨不忍睹的人生,我暗自在心中想,需要和被需要到底哪个更重要,或者说对于我和纪乐而言这两者早已分不清。
纪乐向我伸出手来,“忘记他们,忘记那些让你痛苦的人,我们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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