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一条河横穿这座城,河岸上垂柳在风雨中摇摆,绿草长得像是被剃坏了的头发,长长短短,虽有生机却着实不大好看,一座桥横跨这条河,据说当年花了大价钱,车道很宽,人道很窄。

一辆三轮车装满了我的家当,布包袱不防水,所以被黑色塑料垃圾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最顶上用厚厚的透明塑料布盖上,我从家里翻出两件旧雨衣,他在前头蹬,我在后头推,雨下得很大,落在脸上睁不开眼,上坡又下坡,我轻轻一抬屁股坐上了三轮车,顺着大坝两旁的小路一直走就是他的家。

雨幕里,几束车灯由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变成一个个光圈,路过眼前时我似乎能看见车头前有无数雨针一头扎进地面的积水里,来者不停,去归一处,最终不分你我,潮湿似乎被雨衣锁住了,充斥着周身每一处,陈旧的雨衣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儿,说不好是发霉的臭味儿还是胶皮的味道,我实在受不住一昂头摘掉了帽子。

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在大坝的灌木下瑟瑟发抖,我扯了扯纪乐的雨衣,他没察觉,我蹙眉望着绿意盎然下的一抹黑影,油绿的叶子被雨滴砸得左摇右摆,那黑影愈发渺小,我在心里衡量许久,告诉自己没有能力养它,但还是忍不住跳下三轮车,一个人朝着灌木丛飞快走去。

那只猫已经奄奄一息,躺在泥土地里一身脏污一动不动,这场雨下完就该是它的死期,我将胳膊缩在长长的雨衣袖子里,把它捧在怀中,它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似乎是服了天命,无所谓生还是死,反正不会有比死更糟糕的结局了。

我怀里抱着那只已经没什么动静的黑猫在雨中奋力奔跑,追赶纪乐脚下蹬的那辆三轮车,耳边雨声嘈杂,踏进一个个水坑激起一朵朵水花,直到十字路口纪乐停下来等红灯,我才喘着粗气跟上他,悄悄坐回三轮车上,一个转弯连身子也跟着倾斜,差一点倒在了三轮车后斗里。

到纪乐家时他帮我把东西提上来之后就去厨房烧了水,而我局促坐在瓷砖上,浑身的湿衣压根儿没地方落屁股,好在天气不冷,他这才发现在宽大雨衣的遮掩下我的怀里多了团黑乎乎软趴趴的东西。

“你领个了什么东西回来?”纪乐蹲在地上,拎着黑猫的后颈皮,“脏死了。”

“猫。”见他拎起那只猫,我捧起双手生怕他一下没抓稳将猫掉在地上。

纪乐一只手拄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了看猫,又看了看我,略带兴奋笑着问:“它快死了吧?”

从我的头顶落下一滴水,恰巧滑到我的眼角,我愣愣看着他,迟迟点头,“嗯,我可以留下它吗?”

纪乐伸出食指,替我揩去那滴水,忽然凑得很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潮热的鼻息,“姐姐,你知道吗?当年我也是这样,差一点就得救了呢,你说是不是同类相害,要不然你怎么宁愿救一只将死的猫都不愿意救疯狂拍打着轿车车窗的我呢?”

我听后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抱着的黑猫,手指抠着胶皮雨衣,在墨绿的胶皮上用指甲划出一道白印,“我知道了。”他大概是不喜欢猫的,“等雨停,雨停了我就……”

“你知道什么了?你想说雨停了你就怎么样?把它扔出去?给它希望再让它绝望?你要杀了它?就像当年对我一样对吗?”他伸手戳了戳那只黑猫的胸脯,黑猫微微张开嘴,露出粉嫩的嘴唇和粉嫩的舌头,还有尖尖小小的白色乳牙,这猫应该只有几个月大。

“我……对不起……”我小心翼翼揣着歉疚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想它现在一定觉得上天听见了它的祈祷,终于有人愿意为它敞开温暖的怀抱,只可惜它以为错了,你的确听见了它愈发微弱的呼吸声和就要透明消失于世间的灵魂,可你不是上帝。”

哨声从厨房里传出来,纪乐说完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拎着水壶进了卫生间,他没有关门,我仍旧坐在地上看他将热水和冷水混好,打开卫生间的灯将我塞了进去。

我用食指在卫生间镜子上画出一个笑脸,记得小时候老师都会发类似图案的彩色贴纸,有红花也有五角星,那时候觉得这是无上荣耀,笑脸也是真的开心,不知怎的,如今看来倒像是一种嘲讽,我努力勾了勾唇,像是加载失败的视频,卡在极其模糊的那一帧,索性不再试着笑了。

从卫生间出来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忘记从包袱里翻找出毛巾,推开门第一眼看见那只黑猫被丢进了盛满了水的塑料盆里,我顾不上许多连忙走上前,它的双眼微微睁开,翻出粉嫩的眼皮肉和眼白,我心下一沉,从水盆里捞起黑猫抱在怀里,四处望却没见纪乐的身影。

他果然还是讨厌猫的,以至于把一只要死了的流浪猫丢进水盆里彻底送上西天,我站在客厅里茫然失措,不知道该不该将它扔出去。

防盗门“吱嘎”响了一声,纪乐看见我时,我正一只手举着猫,刚换的睡衣前襟湿了一大片紧紧贴着皮肤。

我立马将端着黑猫肚子的手藏到身后去,然后低下头不看他,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希望如此纪乐就会放过它,也能解救我于这般尴尬的境地。

他手里拎着几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将钥匙扔进盛杂物的旧鞋盒里,摘下雨衣帽子欣赏着我当下诡异的造型,恰在此时,客厅里传出一声异响,说是猫叫太过勉强,倒像是一声呜咽。

我藏无可藏只得放弃,“别杀它。”

纪乐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直到一条毛巾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他问我:“姐姐以为我会杀了它?”

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余光瞥着地上那只已经褪了色的塑料盆,他拎着塑料袋走进厨房,“叮呤当啷”响了好一阵儿,没多大一会儿肉香从厨房飘出来沁满了整间屋子。

纪乐端着一只画着粉牡丹的白瓷碗,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肉糜汤,“他们说无端虐待动物的人都有暴力倾向,我既然对它能下得去狠心,姐姐怎么敢相信我?我拧掉它的头很简单,拧掉你的也不难。”

他从我手里拿走那只黑猫,我一个“别”字还来不及吐出口,他又从衣柜顶上掏出陈年未用的电暖气,插好之后将猫放在小垫子上,然后独自趴在沙发旁,下巴垫在胳膊上,用食指摸着小猫的鼻梁,“哦,对,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它也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它怎么样的,如果是纪乐那家伙,他更不会。”

我立在客厅里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无比温柔注视着那只猫,纪乐拿起那只白瓷碗,在肉香的诱惑下黑猫抽了抽鼻子,努力挪动着身子,虽然只能像是一只蠕虫一样,拥有的力量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它想活。

纪乐掰开它的嘴,用小勺子一点点将肉糜喂进去,将死的动物不会咀嚼,可那只黑猫的嘴巴从慢到快不停开合,渐渐支起脑袋争着要把肉糜汤全部咽进肚子里,即使这似乎是个力气活。

直到那只猫吃饱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恍然发现好生尴尬,我头上还搭着纪乐扔来的毛巾,拎着繁重的包袱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仅有的两间卧室中较小的那一间,开门瞬间整个人惊呆在原地,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画纸,无数张面孔被从眼睛塞进我的脑海,仿佛无数魂魄漂浮在半空中,残缺的五官开始随意扭动起来,后来又各自飞走,眼睛鼻子似围着我转,我一口气卡在喉管里,不是尖叫,也不是感叹,说不出来但噎得很。

枣红色的木地板上堆着数不清的速写本,被捏得前胸贴后背的颜料管乱七八糟扔在一个塑料整理箱里,我一时不敢靠近,一只手攥着金属门把手,另一只手仍提着包袱,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自觉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忽然一黑,湿热的掌心盖在我的脸上,我立马扔下手里的包袱想要扯下纪乐的手,刚摸上他的手背就被耳边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一直很想知道没有眼睛的你会是个什么样子。”他的手缓缓落下,声音却还在我的耳边,“所以我画了没有眼睛的你,又将你的眼睛和所有能想到的五官类型排列组合,越画越多,到最后甚至觉得自己就要忘了你的样子,我只好放下画笔去找你,你知道的,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撒一个谎,然后不断重复,多年后再想起来连自己都会坚信不疑。”

他带着我往屋里走,墙上的一根长钉子上挂了好几本日历,我惊奇发现日历上用红黑两个颜色的笔写了许多字,把每天都做过什么一一标注清晰,细节到一日三餐,“另一个你……或者说是纪乐,他知道吗?”指尖摩挲过两种完全不同的字体,黑色的小楷一笔一划,红色的字则是诸多连笔,虽然好看但得仔仔细细才能看清写的到底是什么。

“知道什么?知道我吗?他早就知道有我的存在了,但如果你问的是现在的事,那他大概不知道,或许等雨停就会知道了。”他说完这句话时笑容悄然隐去,抬头瞄了一眼小卧室里的窗户,这场雨虽间断过几次可都不过是打喷嚏的工夫就又接着“淅沥沥、哗啦啦”了。

“所以你们没法共享记忆?”我回头看着那张怅然若失的脸,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绝对。”纪乐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色的圆珠笔,本想立刻下笔,可刚落下一个红点立马又抬起手,咬着笔帽寻思了好一阵儿之后在日历的空白处写下:救了一只黑猫。

我踌躇良久问他:“我呢?救了我不用写吗?”

他的手仍按压在日历上,转过头看我,“姐姐是我们两个为了能和平共处达成的共识,所以不用写。”

“既然你都说记忆可以篡改那你骗过他吗?比如在日历上撒个谎。”说实话纪乐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有这种问题的人,不免让我有点儿好奇。

“当然了。”他笑眯眯翻开一页过期的日历,指着上头的红字说:“那天我去学校打了人,纪乐说过他们曾经霸凌过他,我还带了一把刀,揣在校服兜里,不过我只在日历上记了那天中午多吃了两碗饭,打架实在太消耗体力了。”说完还笑继续了半天。

我将目光从日历上挪开,细细观察着“区云”的表情,与雷雨天不同,是“纪乐”没有过的雨后天晴,当下的他显然更愿意将情绪表现出来,而不是常常一副淡漠样子。

我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跑到客厅里把那把弹簧刀从湿透的校服上衣兜里掏出来,摊开手放到他面前,“是这把吗?”

他盯了半晌才点点头,“这把刀怎么在姐姐这儿?”

“你没收走,一直在他兜里揣着,纪乐……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你撒了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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