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镜子,我一定要看看我刚才的表情到底有多么狰狞可怖。
勇气对我而言就像是杯装酸奶怎么也刮不干净剩下粘在杯底的那最后一点儿,简直少得可怜,现如今却化作两根钢钉,钉在我的脚上,横穿脚面死死插进水泥地里,我手里握着那把弹簧刀,双眸一时不离望向远处有些发愣的那三个人,或许他们没料到只是想要欺负人取乐怎么就演变成了拼命,说不准还有成为杀人嫌疑人的风险。
只听见其中一人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吧?!”扭头率先下楼。
脚步声越来越远,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的力气几乎被抽空,大脑仍旧空白一片,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视,屏幕上只有不断跳动的雪花。
他平躺在地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一朵白云如孤舟般被风推着走,夏日潮热的风足以将水面吹出层层波澜,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蓝天,那些虚虚实实的光晕围绕着白云,就像是被孤舟破开的水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有心思笑,大概是庆祝自己第一次勇敢做出了选择,“你看吧!我没骗你,这一次没有抛下你不管,你以后……也可以信任我。”
纪乐良久未动,也不肯吭一声,双眸一如墙上的大头钉,就钉死在晴朗里,直到我再也忍不住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头毫无征兆向一旁垂下,脖子软绵绵像是一条死鱼,一股鲜红从发际线蜿蜒向下,犹如雨季密林深处的一条小河,从干涸到丰水只需要几棍子。
红色的液体流经他的眼角、鼻梁,最后再到嘴唇,他终于合上了眼。
“纪乐!”
“纪乐!”
“纪乐!”
当无数双眼睛从不同的窗口冒出来,我和纪乐就像是往这死水里投下的一块碎石,而那些为此而感到惊奇的目光则像是被我俩溅起的涟漪。
救护车正停在校园里,他们无法更进一步,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抬着担架,纪乐被绑在上头,像是个被绑在蜘蛛网上死去多时的蛾子,黑色发丝被血液粘合在一起,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脸被血色染得模糊一片。
急救室外,一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老师跟我一同坐在蓝色塑料排椅上,我惊魂未定,目光一刻不离盯着木门玻璃上刺眼的四个红色大字,上头写着闲人免进,水磨石的地面总让人有种擦也擦不干净的错觉,学校里的也是,成天灰扑扑的。
我双手撑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涌进一股子很难接受的消毒水味儿。
女老师沉默良久,我也宁愿将自己窝缩隐藏,如果不是因为恰好就在现场,她不会同意让我跟来,现在一准是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经历一场狂风暴雨。
她双手捏在靠近皮包拉链中央,眉心皱出了川字,一对柳眉不再温柔,反倒是将急切与忧心丝毫不漏表现了出来,顾不得一身连衣裙是否还得体,水蓝色的薄纱上沾染了几块血迹,就像是被海水冲刷着的海蜇,走廊里的窗大敞着,掀动她叠放在腿上的裙摆,海蜇也跟着动了起来。
护士从急救室里开门露出一个脑袋,一手抱着板夹,一手扶着急救室的门,“区云,区云的家属在吗?”
女老师急忙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行到急救室门口,从护士手里接过一张单子,又多问了两句,便急匆匆往缴费窗口走去,不时还回头看我。
女士皮鞋踏出一声声急促轻响,我却愈发没办法理解她们方才说的话,越仔细想越感到迷雾重重。
区云?
区云是谁?
他们为什么不叫他纪乐?
直到她回来,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缴费单据,女老师没料到我会这样做,先是吓了一跳而后面上隐隐透着不悦。
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区云,男,17岁。
“区云?怎么会是区云?!”我用目光将那两个字戳穿,“他是纪乐!”
女老师大概是觉得不知所谓,还以为我是见血受了刺激,即使再怎么不理解还是做到了为人师表,“你能不能告诉老师你们在楼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区云会被打?是谁打的他?”
我用手指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双手不停发抖,侧头抬眸与之对视,先是慌张,可当我理清了思路之后心中所想也愈发清晰,我不知道那该不该称之为一种恶念,总之,它让埋藏在内心深处已久的那个我蠢蠢欲动。
我看着她,从双眼无神满脸迷茫,到下定决心之后抿着唇表现出欲言又止,女老师正合时宜握住我的手,轻抚着我满是脏污的手背。
“你别怕,如果受了欺负老师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黯然神伤低头不语,却在想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新人老师的鲁莽与无畏,而我其实已经并不奢求她真的能替谁伸张正义,说到底是纪乐先将饭菜倒到人家头上,可若是我如是相告呢?纪乐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处罚?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是不是也会就此走至末路?
我低头落泪,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你要相信老师,如果你希望老师保密,老师一定不会告诉别的同学。”她说这话时身子慢慢向我倾斜,逐渐越靠越近,双手将皮包护在腿上,似乎笃定我俩招惹了什么校外邪恶势力。
我还是深埋着头,几声啜泣终于从口中溢出,双肩也跟着微微颤抖,“不是的,谢谢老师,但是……还是不用了,没关系的。”
“他们威胁你们了是不是?区云被打进医院,他父母一定会报警,你也要学会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老师不会害你的。”
我抽出一只手,刻意覆在校服衣兜上,一点点攥紧。
“你兜里揣了什么?拿出来给老师看看!”她说时义正言辞不容拒绝,摊开手摆在我面前。
我突然表现得极为惊恐,死死护住兜里的手机,不住摇头,甩开她的手起身要走。
不出所料,她大步向前拦住我的去路,却又十分纠结,明明已经到了耐心的底线,但还顾念着职业修养。
我觉得差不多了,从右兜里缓缓掏出纪乐的手机,找出那张照片递给了她,“午饭的时候我和区云在楼顶吃饭,我以为废弃的地方不会有人,就把剩饭从楼上倒了下去,没想到他们三个从楼下冲上来……”我用双手捂住了脸,抽泣声愈发明显,“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们说……说要给我拍那种照片,还要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所以区云是为了帮你是吗?”女老师听后眼圈儿一红,抱着我轻轻安抚。
我的下巴垫在她柔软的长发上,一阵风吹来,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暂时赶走了消毒水那股令人难受的味道,眼前所见是医院长长的走廊和忙碌不停的医生护士,左兜里依旧躺着那把曾抵在我脖子上的弹簧刀,我侧头望向窗外那处无比繁茂的绿意。
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嗯,我发誓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们,我甚至不认识他们,真的不敢想,如果没有区云,他们会把我怎么样,老师,我真的好害怕,我怕说出来他们还会来报复我。”
是真相,但又不完全是。
“别担心,区云不会有事,医生说不会危及生命,你也别太难受了,等他父母来了,老师跟他们说。”
她轻抚着我的头发,语气轻柔一再安慰,却没法让我升起哪怕一丝丝因撒谎而来的愧疚心,莫名的刺激感卷着对未知的担忧在我的心里刮起一阵飓风。
他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送进了普通病房,头上缠着一层层纱布,头发也被剃了个精光,双眼紧闭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阳光从病房的窗户里洒进屋子里来,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本就苍白的肌肤如今更白了一些,我隔着一道门看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进去。
是区云?还是纪乐?
假如他父母真的报警,水房里发生的那件事大概率会被扒出来,再之后他们跟纪乐之间的过节也不会是什么秘密,那自己为了隐瞒动机而编造出来的说辞会不会也跟着不攻自破?
一直到入夜,夜幕一如深海,星辰便如跃出海面的鱼,鱼鳞恰好反射着月光。
走廊的长管灯散着并不算太亮的白光,将整个走廊都衬得阴森冰冷,我捧着一块凉透的馒头,终于坐在了他的病床前。
馒头渣儿随着被掰下的那一小块儿零散落在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指尖沾了点儿塑料袋儿里的水汽,很容易将馒头碎屑粘在指腹上,最后再捻到一起送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纪乐的手毫无征兆向床外伸去,却没来得及睁眼注意到病床两侧的护栏,撞到后吃痛蹙眉,我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纪乐!你醒了!”脑震荡有一定概率短暂失忆,生怕他下一句就问出“你是谁?”这样的话。
他看了我一眼,就又闭上了眼。
“他们为什么叫你区云?”我有些落寞坐回塑料凳子上,低着头,用指甲一点点抠弄着手里剩下的半块儿馒头,碎屑像是冬日里的雪花不停落进塑料袋里,“你是纪乐,不是区云。”我停顿良久,“谢谢,没有在我被拍照时放任不管。”
“我不是为了救你,我只是不想成为你。”他依旧闭着眼,看不出喜怒哀乐,一句话就足以令我从头冷到脚,“我妈妈姓纪,纪乐,极乐,不是很好听吗?”他的笑声出现得很突然,让我不由想起站在楼顶水泥梁上不停鸣叫的那只银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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