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六岁之后

十六岁之前,江栩洲对于宋嘉誉这个人的概念,就只是父辈聚会厅里,那个蜷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见过两次面半生不熟的,捡来的。

仅此而已。

直到那一年夏,太阳巡过南半球抵达中国境内从东方开始燃烧,热气张扬,傲慢地跨过湖与山漫进江南,钻到土地里驱赶了春。

怕热剃了寸头的少年倒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把游戏机摁得咔咔响,屏幕里的小人打的热火朝天。

电视机里播着86版的西游记,他爸突然回家,正巧是猴子出山的那一幕。

随着噔噔噔的音乐,他爸慌慌张张的塞给他一大把现金钞票,莫名其妙地要他滚到淞沪去。

七月,全年最热的时候。

江栩洲一脸懵的捏着那张面值三块三的特快票,独自登上了那列开往淞沪的绿皮火车。

上车前的最后一眼,是站台上早已转身离去的父亲的背影。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他走进车厢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

棕色的牛皮包,孤零零的行李箱,三小时行过200公里,他离开了自己生长的乡土。从闸口到南站,因为座位被不讲理的老头子霸占,一身名牌的人要挤在气味混杂的车厢尾。

那个年代的票检还不严,坐火车,没钱买票就钻狗洞。所以火车上不是太平的地方。熙攘拥挤的乘客鱼龙混杂,大大小小的包各式各样,没人能准确猜出里面装的是什么。火车站更乱,流氓扒手天价地图比比皆是,拿刀子捅人也都只是属于冷静报警的民事纠纷。

时常出游的人该对这些习以为常,当心防备就是。

但江栩洲说到底才十几岁,这些盘在他周遭的高矮不一的是成年人,面孔是陌生的。生物法则造就的食物链让此起彼伏的人群此刻化作翻滚的热浪,把他这座孤僻小岛圈在其中。

心底突增的莫名情绪使他本能的产生恐慌,小幅度抖动的手在说的是不知所措。

记得父亲连贯三句话都叮嘱了要注意自身和财产安全,江栩洲攥紧了包带。他此行孤身一人,想着父亲说拜托了宋先生,便期望着逃离这里的第一面见到的就是宋先生。

显然,宋先生没让他的期望落空。

宋先生是好客用心的人,在收到好友的简讯后,便很快将来人要住的地方收拾整理好;知道火车站鱼龙混杂,各色人都纠在一起,所以特地提前等在站口,第一时间把江栩洲带离这个是非地。

一路上,宋先生对他有表不尽的喜爱,关心询问的话多到要溢出车窗。宋先生说:“你阿巳可喜欢你啦!早早起来备的食材给你做大餐,今天可有口福嘞!”

江栩洲在后座点点头讲好期待。他听宋欣说过他妈妈做饭好吃,超好吃,小丫头朝他炫耀的时候眉毛都要飞起来。

银灰色的汽车压着沥青,穿过国定路,江栩洲看见一颗榆树;再往前,又看见正在修建的塔。

好大的工程,应该要修好久好久。

到家时,宋先生的妻子还在厨房里忙碌,抽不开身只能用话语迎他们进门,温温软软的沪语,江栩洲只听懂个大概。宋欣从二楼冒头,飞速奔下来扑进江栩洲的怀里,满嘴飘着“洲哥”。

从脚沾地开始,一路上的笑脸仿佛都是在欢迎这个外地小孩的到来,直到宋嘉誉的出现。

在所有人都洋溢着欢迎的喜悦时,穿着凉衫的人捧着杯子从二楼下来,清淡淡的视线略过正处在中心的江栩洲,直直拐进厨房。

宋先生的妻子还在忙炖锅里的汤,她说夏天就是要喝冬瓜炖的排骨汤,清热解暑。

宋嘉誉与她背对而立,两手伸在橱柜里翻找。

摆放有序的东西被翻乱,他的嗓音和眉眼很搭,也清清的:“阿姨,家里咖啡没有了吗?”

“恩,最后一点刚刚欣欣拿去啦,阿巳打算晚点吃了饭出去散步的时候再顺便买。”

炖锅响起滴的一声,斩断了这句话的尾巴。女人拿起备在一旁的抹布把炖锅边围住,端上饭桌:“汤好喽,吃饭嘞!”

炖锅的温度高,抹布毕竟不是专门隔热的东西,烫的女人娇气缩回手捏住耳垂,一抬头瞧见还立在门口的一大两小,张口斥责:“你们还待在门口做啥恁?港特啦!”

宋先生嘴上噙起笑,拉着江栩洲往饭厅走,宋欣嘻嘻的跟在后面把牛皮包撂在沙发上。

饭菜如宋先生所述,很丰盛。

冬瓜排骨汤光是看着就鲜,白灼虾已经去头去壳,小青菜油亮亮的,煎蛋的数量也是刚刚好,埋在每个人的米饭下。

宋欣等着宋嘉誉把米饭拨开,然后熟练的拎起筷子夹走他碗里的鸡蛋。

一面金黄的煎蛋软乎乎,落在米饭上,筷尖一挑嫩白的皮儿就破了,溏心的蛋黄流窜,浸进米饭里,宋欣包一大口鼓起腮帮子,像只仓鼠。

被抢了鸡蛋的宋嘉誉掀掀眼皮,没什么态度可言,夹一筷子小青菜进嘴,嚼的脆生。

单单这样看来,宋嘉誉是绝对的好性格,不争不抢,脾性绵绵,像草原上安静的羊。

可江栩洲见到的宋嘉誉不一样。

他掀开眼皮淌出来的目光是很明显的厌恶。

这一点,仅是江栩洲来时,宋嘉誉摆在明面上的漠视还不足以展现,是当晚因为害怕打雷的江栩洲悄悄溜进他房间时,听到的那一句冰冷冷的“滚出去”所暴露出来的。

凌晨一点,窗外是刮了风的雨夜,轰鸣的雷声直直劈进江栩洲的耳朵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宋嘉誉的蓝色睡衣上印花是只兔子,抱着根萝卜,可爱又乖巧,但他的小个子立在门口此刻却显尽凶恶。

他用手指指向大敞的房门,面色平静地下达驱逐令。

他的刘海稍长,把淌光的眼睛遮了大半。

“我......”

江栩洲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才溜进来的,可现在一时真的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来,磨磨唧唧半天才憋出来句:“宋叔叔说我可以跟你一起睡”。

他的手搅住衣角,像刚下火车的时候。

宋嘉誉从不是愿意多费口舌的人。已经表明过拒绝的意思了,再有理由也听不进,索性直接一把将人推出去,把门关上。

随着一声极小的落锁声,江栩洲被推了个趔趄的身子重新稳住,他的眉头拧起个疙瘩。

“他那个人难相处得要死。”

宋欣的声音伴着外头的一声闷雷突然冒出来,吓了江栩洲一跳。

“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就是把鸡蛋让给我。”宋欣怀里抱着大桶冰淇淋,拖沓着拖鞋从楼梯口往自己房间走,奶白的膏体用勺子挖一大块送进嘴里,冰的牙根能隐隐疼一阵。

她抿化嘴里的冰淇淋,香草的味道变得黏糊糊:“要是怕的话可以去找阿爸睡,我让你进屋被妈发现是要骂死我的。”

江栩洲看着她没吭声。

他才不可能在这个叫自己哥的小丫头片子面前承认自己怕,还要去找大人睡,都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脸不能不要。

宋欣用膝盖把门顶开,江栩洲还是杵在那儿没动静。她懒得管,低头再挖一勺塞进嘴里,小声呢喃:“明天肯定肚疼,妈要骂死的”。

宋欣这个人虽然小嘴叭叭,但句句讲真。

例如,第二天她妈当真一边取药,一边骂的她头都不敢抬;

再例如,宋嘉誉真的难相处得要死。

淞沪距离临安虽不过200公里,但江栩洲除了跟着他爸没怎么来过。

他觉得东南这里大都繁华过剩,洋人太多。他更愿意往北边去,还有西南边,他见过川渝的山,可美。

所以他的朋友不是五湖四海,至少在淞沪还没有能称得上是兄弟的。

他属于不耍会被憋死的种类。宋欣是女孩子,宋叔叔和阿姨有代沟,所以想寻求共同话题的唯一出路就是宋嘉誉。

可暑假堪堪过去大半,两人的交流寥寥无几,字数用手指头掰掰就能算清。

江栩洲放弃了要和这块冰木头打交道的念想,琢磨着反正没过多久就走了,还是保存起最初那个鄙夷的看法。

之后再不来这里了,谁说都不来了。

他想,之后旅游的话还是要去西南边,在潮闷的热浪里啃根冰糕,数那些一座座把城围起来的高山。

但他爸没让他如意。

在他以为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宋嘉誉带着噩耗首次踏进他的房间。

那人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清,对着正往皮箱里胡乱塞衣服的他开口:“宋叔叔让我跟你说,你爸给你转来淞沪念完高中。”

宋嘉誉把通知带到就走,留下胳膊僵起的江栩洲独自一人把躯壳藏进角落里,拉起脸黯然神伤。

难怪呢。

他说怎么平时最反对他四处野的人突然就要把他塞来淞沪,原来算盘珠子早就打的噼啪响了。

他冷笑一声。

合着那两人闹离婚,谁都不打算要他。

他愤愤的要打电话回去质问。

可宋先生家里的固定电话似乎不怎么好用,号码怎么都拨不出去。想想,他又借来宋先生的大哥大。

这死贵的东西总该比固定电话好用吧!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仍旧是一连播出好几次号码都不通。

他在心里暗讽宋先生的眼光差,买的都是垃圾货,然后闷在房间里一连好几天不出来。

九月一日,他把自己收拾的整齐,同宋嘉誉一起被宋先生送去了学校。

他妥协了。

新学校是当地的重点,宋先生找关系用钱塞他进去的,和宋嘉誉同班,一前一后挨着坐。

挨得近,但没接触。

学校里的宋嘉誉比家里的还木,不算上厕所的时间,在座位上能杵一天,手里攥着支铅笔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

他个子小,什么都遮不住,江栩洲在后头睡醒了一掀眼皮就能看见晃动的铅笔头,晃的人眼珠子直发昏。

相比较下来,江栩洲的交际能力简直不要太强。

虽然语言上不太能流通,但再加上比比划划的,没几天功夫,除了个别几个只会闷声吃字的书呆子,班里人他几乎都熟了个遍,甚至还聊到了外班去。

校服套在身上松垮垮,江栩洲趴在窗口吊儿郎当。

下课铃响是半分钟前,这会儿教室里已经倒下一片。电风扇在两侧墙壁上一边挂四个,扇叶转的哗啦啦,撂在桌面上的卷子往地下飞 。

还是好热。

隔壁班的体委终于抱着篮球露面,招呼一声,江栩洲就迫不及待的从窗口翻出去,伙着一行人往操场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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