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李瀚狰于府中专门遣人候了数日,却始终未闻京兆府那头递信,说崔窈娘前去报官的消息。
他心中疑窦丛生,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她那张脸那双眼,尤其是那刺眼的几缕红,他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嗅到风里送过来的腥甜。
莫不是“锦绣坊”那两口子沆瀣一气,将她给戕害了?
他这般一走神,狼毫尖刚蘸过的墨汁聚于笔头,啪嗒一声于纸上洇染开来。乌墨一团,蚕食周遭犀白的纸张,好好一张纸作了废。
伺候笔墨的贴身仆从李穏瞧见,不禁“哎呀”地一声惋惜。
那墨团也像长了手脚,从李瀚狰眼底爬将进去,污了他的心绪。莫名的烦躁不安。
“你去打听打听,京兆府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李瀚狰无心再书,搁下笔吩咐李穏。
李穏人如其名,行事极为爽利稳当,约了顿酒便从几个京兆府小吏那里很快探得了消息。
他趁夜归府,满身酒气都顾不上梳洗,匆匆向李瀚狰回禀:“大人,崔窈娘带着几个小娘子已离开‘锦绣坊’,并未去报官。”
竟是这般,李瀚狰听了,一双墨瞳暗了几分,屋里烛火排成排,也照不亮他眼底:“既是如此,想来她有自己的思量。”
李穏应道:“大人所言极是,那小的先退下了。”
“绮梦履”开业这一日,阳光未现,微风垂云,甚至攒了几缕雨丝,雨来财,是个好兆头。
崔窈娘和姐妹们早早地开启店门,将吴薇秀精心制作的履楦摆放齐整,布料展子也提前熏过香,阵阵淡檀香气弥漫,高雅又矜贵。
还未及高人算定的正式开业吉时,姐妹们的熟稔之人已然迫不及待前来道贺。
住在吴薇秀隔壁的张大妈携着自家所做的定胜糕点,笑靥盈盈地撑伞走进店里:“崔掌柜的,恭喜恭喜,这店开得甚是气派,往后老婆子我定履可就认准你家啦!”
一声掌柜,如枷框于身,崔窈娘此刻方真正觉出肩上担着“绮梦履”众多姐妹的生计,不由挺直了脊梁。
“可不是嘛,你瞧那金漆招牌、石雕瑞兽、青玉台阶,哎呀呀,哪一样都不比东市那些制鞋坊逊色半分。”隔壁“锦脂坊”的女掌柜带人前来撑场。
柳枝珍找来供货的绸缎庄李掌柜亦拱手贺道:“崔娘子,祝你们‘绮梦履’生意昌盛,财源滚滚!”
卢三巧在西市当小吏的兄长,更是破费舍了银钱,请双狮来贺,锣鼓喧天,金狮跳梅花桩子、采青、戏珠,好不热闹,任谁都忍不住驻足观上一观。
崔窈娘和姐妹们忙不迭地招呼着来客,脸上的喜悦之情展溢于言表。
换至现代,这便是鞋厂小妹怀揣梦想满怀热忱,攒了工钱翻身做股东,谁能不欢喜?崔窈娘暗自心道。
随着时辰渐近正午,西市的人潮如云涌动,觅食之人也掺杂其中。
崔窈娘执了香,点燃炮竹信线,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震彻云天,“绮梦履”正式开业。
穿着华丽的贵妇人带着大丫鬟走进店里,一眼便认出那精妙的绣功:“是柳小娘子的狮滚多子石榴!”
“常夫人,是我!”柳枝珍眼眶发热喉头哽塞,未曾想竟有回头熟客跟着自己辗转来到“绮梦履”,不及多想,双手紧扣右腰,蹲身行了个万福。
“谢谢......”
柳枝珍竟也有赧然到不舍多言的时候。
崔窈娘看着忍笑,赶忙招呼上茶。
白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店门口已然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来,为家中幼妹挑选礼物:“某想定双翘头履,我阿妹自小喜爱嫩云青......”
吴薇秀陪着他去布料展子旁,仔细挑选颜色认真询问履码。小娘子的物件,总要细心着些。
刚送走一批,又来一批。
自西域而来的行商队伍,拴了骆驼入店,几个高大身躯一拥,整间前厅满是他们叽里咕噜的胡音。
棕发碧眼之人时而窜至这边瞧瞧,时而又到那处摸摸。
“这个,妙哉!”
“这个,亦佳!”
他们对卢三巧制作的枪花皮靴赞不绝口,毫不犹豫地摸出钱袋,拍在柜上:“各个码,码子,都来五十双,我们,要,带回去贩。”翘着舌头的生疏官话,一板一眼。
一整天下来,店里热闹至极,崔窈娘和姐妹们忙得不可开交。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这初现繁荣之刻,一场无端的风波悄然来袭。
颧骨上贴着膏药的锦衣公子,领着一群随从大摇大摆地踏入店里,双目斜睨,一脸的骄横跋扈,未待招呼便自顾自拿起一双样履,在手中掂了掂,撇嘴鄙夷道:“这也敢叫云头锦履?简直粗劣不堪!”
崔窈娘一听,便知是寻衅滋事的,但店里客多,她仍含笑回道:“公子,您瞧着这物件便能叫出名来,足见咱们制履匠人做得还算有几分周正模样。您若觉着不合心意,小店还有更上乘的款式供您定制。”
膏药公子被噎了话,脸上的膏药一抖,空口胡搅蛮缠:“哼,就尔等这微末技艺,再定制也难入眼,还妄图在西市立足?趁早关门罢了!”
开业当日便遭人这般恶言相向,再好的脾气也难忍,崔窈娘眉眼一沉,口中再无和软:“不劳公子费心,小店既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请您移驾别处看看是否有中意的鞋履吧。”纤纤细指一指大门。
店里的其他客人闻得他这番言语,纷纷指责其状无礼:“人家刚开业便来找霉头,我看啊,还是掌柜的太过和善,换作是我,早就将打出去了。”
“就是就是,这般烂嘴舌,有眼无珠。”
“人家的鞋履做得这般精致,依我看啊,定是别家制鞋坊怕这‘绮梦履’越过他们风头,故意找事的吧?”就差指名道姓了。
膏药公子被道破身份,正是西市制履“巧云坊”的掌柜田有望,顿时满脸涨红,恼羞成怒,刚要指挥随从砸店。
一道冷峻之声自门外骤然响起:“恣意闹事,是想吃牢饭不成!”
崔窈娘只觉此音调似曾相识,赶忙抬眸辨认。
竟是那日赠她古狰玉佩的李瀚狰!
田有望循声望去,只见一着月白圆领窄袖袍的男子,徐步而来。
进门时稍低下头避开中槛,甫一现身,众人方觉他身姿颀长,肩宽腰窄。这寻常的袍子被他的身架一衬,焕发生机,犹如初绽的莲花尽显优雅。
“这位仁兄,为难一群女子,绝非君子所为。”李瀚狰剑眉微蹙。
他着实过于高大,径直朝田有望走去,挡了光,阴影斜覆田有望半个身躯。
田有望仗着人多势众,梗着脖子道:“吾非君子,难道汝是?”
李瀚狰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眼神带着一抹不屑,拱手言道:“在下鸿胪寺李瀚狰,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李瀚狰,啊,是那“长安鸿胪寺的冷面郎君李瀚狰”,凭一己之力掌理朝会礼仪,不久前还在殿前被陛下赐名“端方君子”,金口玉言亲封的号,谁人胆敢反驳陛下之言?
最为可怖的尚不止于此,他的父亲,刑部侍郎李勇毅,眼瞅着就要登上刑部尚书之位。他说你吃牢饭,你许是就端着牢里那碗冷饭不假。
田有望哪还敢与之顶嘴,额头上冒出冷汗,眼神闪躲,赶紧溜之大吉。
未料这般轻巧便打发了无赖,崔窈娘满怀感激上前深深一福:“多谢李大人。”
虽说她无意打探李瀚狰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在这异世他乡,当她身陷囹圄之时,能有人仗义相助,总归是桩好事。
什么“宣平门”,什么“鸿胪寺”,皆与她无关。
李瀚狰一摆手免了她的谢,环视架上陈列,指着一双元青五瓣皮靴道:“这很好。”
崔窈娘欠了欠身,恭谦道:“李大人谬赞,若是看得上眼,不妨一试?”心中暗自期盼李瀚狰豪爽出手,定个十几二十双,最好还能将相识之人都统统介绍过来。
“不必。”
缄默,两人之间顿时穿过堂前风,崔窈娘率先打破沉势:“李大人可要尝些果子?西市‘楼叠楼’今早新出的樱桃果子,软糯甘甜。”
“吾不喜甜。”
缄默,两人之间穿堂风来了一阵又一阵,崔窈娘试图再度挽救局面,另寻话头:“上回跟着您的小哥儿,今日怎么没跟着了?”
“你说李稳?在刑部随吾父习用刑。”
“学......”崔窈娘嘴角一僵,思来想去,决定硬夸:“学用刑好啊,鸿胪寺与外邦交流,又多增一桩互通有无之谈资。”
李瀚狰眼皮跳了跳,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崔窈娘懊悔得想掐自己的嘴,如鱼离水,难以呼吸般张了数次口,最终作罢,实难再酝酿出新话题:“啊,李大人,奴家刚想起,还有一双新制鞋履的样式,兴许能入您眼,奴家先失陪......”
今儿来可不是扯这些由头,月白窄袖终究忍耐不住,斜伸拦住她的去路:“为何没去京兆府?”
有什么物件在崔窈娘停顿的腰间荡了一下,李瀚狰瞳孔骤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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