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崔窈娘微微呼了呼檀口,原来在此处候着她呢。
崔窈娘面色犯难,微微垂首,思忖片刻,方掀了掀眼帘:“李大人,若奴家言,不识得京兆府大门朝何方开,您可信?”
她实不愿将诸姐妹的苦楚和盘托出,供并不相熟的李瀚狰去忖度。
李瀚狰手指轻捻着五瓣皮靴的缘口,缄默不语,半垂的眸子隐去眼底波澜。
“李大人您刚正凛冽,愿为奴家那等琐碎事奔波,奴家心中感激不尽。然再让奴家择一回,奴家仍愿收下赵韦氏的赔偿银钱,还望大人您谅解。”
崔窈娘深深施了一礼,即便周遭好奇窥探的目光数道扫来,她亦不肯起身,宁愿李瀚狰误会于她。
李瀚狰侧着身子微微挪了一步,不肯正面受崔窈娘的礼。
崔窈娘想了想,背着李瀚狰撩起衣角,就要解了那玉佩。
“李大人,这玉佩过于贵重,奴家受之不起。” 既然未去京兆府,玉佩自是要还。
李瀚狰眉头微皱,神情依旧未改,手于背后紧了紧,淡淡言道:“我李瀚狰予人的物件又岂会收回。” 言罢,头亦不回,几步便踏出了 “绮梦履”。
崔窈娘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李瀚狰算是她穿越而来,首位肯撑她一把的男子。挺拔身姿溶在当天的光晕里,仿若剖开了光,曾短暂地照亮过她在这陌生世界的前行之路。
她手心熨着古狰玉佩,暗自叹了口气。
是夜,崔窈娘灯下把玩这烫手玉佩,尤为此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叩响卢三巧的房门:“今日店里那双五瓣皮靴,能否赶制一双?”
卢三巧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拢了拢外罩衣衫:“自是可以,是哪位客人相中了?足衣码子可都量妥?”
“......” 崔窈娘迎着卢三巧等待的面庞,心中暗呼糟糕,怎把此节忘却,半晌方嚅嗫道:“你,你看着制吧,大概这般长。” 崔窈娘两手往外一展,比划了一个大概尺寸。
元青色的五瓣皮靴,蜡线针脚细密,靴底还贴了一层耐磨防滑的凿齿软木层,此刻正端端正正置于李瀚狰案上。
李瀚狰听着李猛回禀道:“是‘绮梦履’掌柜亲送至府,来时大人您正于鸿胪寺当值,她亦未留话。”
“嗯。” 李瀚狰捏了捏皮面,硬朗厚实,乃是制过的上等皮料。
她倒真舍得下本钱,李瀚狰鼻息轻哼,随后搁下笔,将皮靴底下垫着的软缎重新覆好。
“大人您不试试?” 李猛私以为此乃李瀚狰新定制的靴子。
“不必。”履码不对,长了。
李猛哦了一应,端着皮靴就要收回柜中,身后之人又唤道:“回来。”
“大人?”
“江南织造新呈上来的那本册子,帮我取来。” 江南来的那小吏,为承办新的回鹘之夜,煞费心思,连宫里贵人们届时穿戴的衣饰皆一一罗列入册。
细致入微至何种程度?其中有一种江南独有的绣法皆一步一图细细绘好——既然这么不想欠他人情,连他只看了一眼的物件,也要上赶着制了送来——礼尚往来,便送过去吧。
“册子并这皮靴,你送回去,就说,不合脚。”
来往客人很快察觉,“绮梦履” 铺子里头显眼之处,展出了一列新颖绣样,单看并不太抢眼,所以定样的人并不多。
但小道消息很快传出,“绮梦履” 即将举办一场小规模的试鞋春茶会。
以书信形式,诚邀坊里消费前十的女子,且许每名再携一位同行女伴,统共二十人一同前来。
那撒金木芙蓉笺纸拆开,洋洋洒洒罗列着受邀人之名,展品,以及当日精心备下的茶点明细,可谓是玩足噱头、下足本钱。
长安城中,各姓氏族本就相互勾连,虽偶有龊龉,你若去了我却未去,便显得我惧了你,小家子气起来。二十名小娘子铆足劲,精心妆扮,花枝招展,香气盈然,被崔窈娘引入精心布置过的后间。
入得此间,眼前皆是一暗——所有的窗子被黑绢遮蔽,朦朦胧胧,屋内瞧不真切。
响木敲击三下,吴薇秀手提一柄红纸灯笼,款款而来,火苗如豆萤般,只照得亮鞋面。萤火与鞋面上的织金辑珠相互映照,光芒盈盈,几点珠光投射,洒向地面,细细碎碎地跟着吴薇秀的脚步摇曳前行。
吴薇秀站定,随之而来的依次是柳枝珍、卢三巧和其他女工匠,皆未露面容,只把光映出鞋的模样。
小娘子们初逢这般独特的试鞋春茶会,一时皆屏气噤声,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晃晃悠悠的红灯笼,新奇之感落地生根,几乎瞬间便冒出芽头,挠着她们心直痒痒。
明暗影交织之下,鞋履的绣样罩了层光雾,格外贵气。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每一小团簇拥的绣线上竟皆巧妙地辑着一粒碎珠,顶在绣花的枝头,又攒成一朵含苞玉露。
这么精巧的式样,好似......对!是前些日子陈在铺子展架上的新绣样,没想到只多了些许辑珠点缀,平添了诸多华贵之色!
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面若桃夭,眉似远黛,一双水汪汪的葡萄大眼张望。
她朱唇轻启,声音仿若翠鸟啼鸣:“这绣法上辑珠,我于长安城竟是从未见过......”
另一位身着紫藤齐胸绣衣裳的小娘子,梳着圆圆的双髻,发髻中缀满金杂花。她微微眯起双眸,神情陶醉地捧着脸言道:“如此华贵,怕是宫里的娘娘才舍得踏于脚下......”
还有一位身着水绿褙子的小娘子,糯白得可爱,腮边因兴奋而泛起飞霞般的红晕,迫不及待地嚷道:“今日若能购得一双,怕是要羡煞旁人!”
崔窈娘听了,心里有了底,响木再敲三下,命人掌起了灯。
她款步而出,盈盈施礼,得体一笑:“各位小娘子,今日这试鞋春茶会,专为诸位精心筹备。这些新绣样,皆是我‘绮梦履’的女工匠们熬了几夜灯油所制,还望能入诸位的贵眼。”
竟是这般耗费工时,小娘子们听罢纷纷颔首,目光紧盯着那些摆放在漆木盘子里的精美鞋履。
崔窈娘吊足她们胃口,招手示意吴薇秀等人将漆木盘子捧上前来,方便二十人观看。
“这双履上的猫团绣球绣得好真啊,你瞧,猫胡须都根根分明。” 那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迫不及待地拦了吴薇秀,吴薇秀给她套上一层崭新锦袜,而后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玉足伸进绣履里。
她轻轻扭动着脚踝,感受着鞋子的贴合度,美目流转,“唉,奇了,这履穿上,如同踏于云朵之上,柔软又舒适。”
“是呀,” 崔窈娘点头应道,“咱们的鞋楦匠本就是女子,自然心细,在鞋楔子里垫了三层软缎。”
“还有这双,金丝线盘绣的牡丹,金光闪闪,灼人眼呢!” 梳着双髻的小娘子惊叹不迭。
她拿起那双鞋履,眼中满是喜爱,嘴角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将鞋子放在脚边比划,嘴里念叨:“这尺寸看着也正好,不知穿上会不会显得我的脚小巧些呢?”脚大一直是她不可语人的烦恼。
柳枝珍颇有眼力,也给她套上一层锦袜,她便穿上了那鞋,站起身来走了好几步,每一步都裙摆摇曳,柳腰轻摆,“哎呀,这双鞋不仅好看收脚,走起路来也相当稳当。”
“我要试试这双!”
“这双合我的尺寸,快给我拿来!”
一时之间,后间热闹非凡,小娘子抛开矜持,直白称“我”。
吴薇秀和柳枝珍等人忙前忙后,为小娘子们拿履、试穿、比对。
“要我说,这双穿着真舒服,不愧垫了三层软缎,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鹅黄襦裙小娘子左瞧右看,感受着鞋子带来的舒适感,蛾眉舒展,“这鞋跟的高度也恰到好处,显得我身姿更加婀娜。”她再也不肯脱下来。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正是我们照着诸位的玉足尺寸制作的,许是这双,刚好比对的就是您的履码也未可知。”
“竟是如此!” 她喜得嘴角难抑,竟将鞋履紧紧抱于怀中,再也不许别人试穿:“无论多少银钱,这双我今日便要带走,你们再做其他的履码给她们吧。”
“这双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挤脚,能不能改改?” 另一位小娘子皱着眉头,脸上带着些许遗憾,樱桃小口微微嘟起。
崔窈娘欠身打包票:“小娘子,您的履码我们‘绮梦履’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您喜欢,我们一定改到您满意为止。”
就在此时,有位怯生生的小娘子突然问道:“崔掌柜,这些鞋履虽美,可价钱会不会很贵啊?”
众人一听,皆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一同看向崔窈娘。
虽然皆是长安大姓世家,但每日开销众多,总不能因一双鞋履而大肆破费,传出去于名声也不好听。
终于有人问到关键之处,崔窈娘心生欢喜,金融学又在此刻得以极致发挥:“诸位小娘子放心,今日是试鞋春茶会,之所以称之为‘春’,取的便是万物复苏之意,价格自然是最开始的最为优惠。” 她比了比手势,示意大家是这个数。
“待到来日你们穿上这鞋履,皆是活招牌,我们‘绮梦履’借着各位这缕春风,价格春发万物草长莺飞,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们只盼‘绮梦履’日后能留住诸位小娘子的一颗心,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着大家。” 吴薇秀适时地添上崔窈娘事先教她的这句。
小娘子们听罢,自是头脑再度发热,谁又不喜欢被特别优待呢?
试鞋结束,茶点没吃几口,心仪的鞋履倒是都挑好了,有的小娘子甚至一口气定下了十好几双,说是要送给姐妹和家中长辈。
崔窈娘让人将定鞋的详情单一式两份,一份入册,另一份仔细插在糕点盒上,送到各位小娘子的马车上。这举一出,更博了众人欢心。
好不容易送完二十位,崔窈娘和姐妹们累成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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