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此次茶会办得着实熨帖,初时我还觉得颇费银钱不甚赞同,往后咱们当多办几次。” 柳枝珍轻吐舌尖,眼中满是灵黠。
小娘子尝到甜头,心都偏了起来。
崔窈娘轻揉着一整日笑至酸痛的粉面:“此番能这般顺意,亦是多亏自家姐妹虽心有疑窦,仍愿信我,众人齐心协力方把此事办得这般出色。我不诳言,此番起始,往后乘胜追击,定让‘绮梦履’之名号跻身长安制履坊前列!”
卢三巧接过话头:“那敢情好,瞧着那些小娘子生怕抢不到的模样,我便知晓,窈娘定然能带我们,走上敞亮大路。”她自新丧,打从心底越来越渴望别样生活。
众人越说越欢喜,吴薇秀手持订单账本走进来,一脸笑意怎都掩不住:“姐妹们,你们猜猜今个儿赚了银钱几何?”
“多少?”
“莫要卖关子呀薇秀姐!”
吴薇秀哗哗地摇着那沓厚厚的订单笺子:“照此下去,下月便可将今年的年租赚回,剩下的除却毛利,咱们可得攒个席面请窈娘好好饮上一盏好酒啦!”
众人听得直抚掌,心里暖煦煦的。
踩着紧张的半月期限交货,试鞋春茶会上受邀的小娘子们迫不及待踩上 “绮梦履” 的新鞋履现身各种场合,果真掀起一阵空前热潮。
“这鞋履是何处购得?如此精巧。”
“听闻是‘绮梦履’新出的,好多高府门楣女眷都订了。”
“那咱们也去瞧瞧。”
一时之间,“绮梦履” 在长安西市的制履坊中声名大噪。
光的背面是阴暗,自然,这也引发了其他西市乃至东市制履坊的重重妒意。
“‘绮梦履’若再这般风风火火开下去,在座诸位还能分得一杯羹否?照此情形,咱们不若寻个法子打压打压?”“巧云坊” 掌柜召集其他制履坊掌柜们聚在这拐角酒肆深处,率先愤懑出声。
开业那日,要不是那劳什子 “端方君子” 碍事,他早将 “绮梦履” 解决,何至于等到今日这般田地!
“不如咱们也仿照他们的样式制一批履,低价出售压压她们威风?” 脸上有颗肉痣的眯眼掌柜提议道。
“不可,那般目标太过明显,咱们得想个更为巧妙之法以绝后患。”“锦绣坊” 的赵韦氏在崔窈娘手下吃过闷亏,今日亦远道而来参上一脚。
“何种法子?”
赵韦氏阴恻恻地隐于烛火之后,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脸上浮现一抹阴毒之色:“咱们遣三两个面生之人,装作应聘工匠的模样混入‘绮梦履’,趁着她们下一批赶工的紧要关头,见机行事,杀她们个措手不及。”
甚绝的毒计,如此便可从根上拔除 “绮梦履”,砸了它的招牌,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纷纷附和称妙,齐齐碰杯以立誓。
未过多久,“绮梦履” 果然因订单量剧增,张贴告示要招聘工匠与迎门伙计。
崔窈娘忙着与柳枝珍商讨新花样,卢三珍日夜扎在染料间,皆不得空闲,一应杂事全落在了吴薇秀一人肩头,自然也囊括了应聘之事。
她比其他几人虚长几岁,拖着个四岁孩童与舅姑同住,不像其他姐妹尚未婚嫁。跟着崔窈娘一路闯荡而来,办事极为稳妥,生怕断了活计难以维持家中吃穿用度。
交予她,崔窈娘放心。
女工匠们前来应聘,私下给吴薇秀塞了银子的那两个,她做主留了下来。
大家手上工艺相差无几,这两人懂得使银钱过关,脑子灵活好用,吴薇秀宽慰自己。
新来的女工匠们耳聪目明,教过几遍便能上手,手下功夫亦是出色,不比原来 “锦绣坊” 带出来的姐妹差。每一双履经她们之手,绣样精美,针脚绵密,着实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吴薇秀松了口气,总算未因碎银几两把事情办砸。
“薇秀姐,你招来的新姐妹,可真是厉害,我也从她们那里学到不少呢!”
“还真是,大家配合起来也快,没有偷奸耍滑之人。”
姐妹们的好话煨了蜜,哄得吴薇秀心里美滋滋的,不禁有些飘飘然。看吧,她就说她们机灵吧。
“薇秀姐姐,咱们如今订单这般多,若要按时赶出这批货必得加时做,不如您给我们留把锁匙,我们晚上也能加班加点,多赶制些履料出来。”
“是啊是啊,你回家多陪陪孩子,孩子还那般小,正是需要你的时候。”阿爷远征,阿娘又早出晚归,稚子当真可怜。
吴薇秀起初还有些迟疑,毕竟夜里活样精细费眼睛,后间火烛点得多,可架不住她们的软磨硬泡,“薇秀姐,若是你觉得不稳妥,就留个你觉得靠谱的姐妹下来,日日警醒着我们些,陪着我们一齐熬出这批货,到时候月钱你着紧多分她点儿,你看如何?”
都是姐妹,现下里倒也没甚可防备的,自己陪着她们熬了几夜,平安无事,便鬼使神差地听信了她们的唆摆,留了锁匙给她们。
正巧那日发了月钱,吴薇秀果真守诺,与柳枝珍、卢三巧几人在 “胡路肆” 的包间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以此答谢崔窈娘。
崔窈娘也不扭捏着假意推辞,穿越至这大唐盛世,一路走来真心相伴唯此几人尔。赚了银钱,大家高兴也是有的,她大大方方地听着几人起哄的敬酒词,一盏接一盏的暖酒仰头饮下。
要说这胡姬们酿的果子酒,入口绵甜清冽,稍不留意就让崔窈娘错估自己的酒量。
等出了酒肆大门,轻柔的夜风拂上头,脚步便有些虚浮软乎,像是踩在雨后湿泥上。
“你们瞧瞧,窈娘喝醉啦!” 柳枝珍看着崔窈娘那绵软摇晃的脚步,捂着嘴偷笑道。
“嗯。” 崔窈娘酒品好不闹人,坨红飞霞酒后憨态。
“家去家去!”她挥了挥手,辞别姐妹。
如今她将大半钱财投入到了制履坊中,为节省开支,吃住皆在坊内后间。
入得寝卧,也不多言,蹭掉履便软倒在卧榻之上。
沉沉眼皮黏在一处,坠入黑甜梦里,再惊醒来自一阵阵急急摇晃。
“恩?”怎么了,是地震?
她眯着眼缝看清眼前之人是柳枝珍。
柳枝珍满脸愁色,嘴巴不停张合,急切说着什么,随后看崔窈娘醒不过神,直愣愣一双眼,索性一跺脚,干脆将她拽起便往外奔去。
呼!灼热劲风裹挟着灰烬与杂尘,汹涌扑来。
呼声喊声交织一片,崔窈娘眼眶里能塞下的,皆乱作一团。
来来往往的女工匠端着各式各样容器,匆忙间水 “哗啦” 地自容器中溅出,打湿地面。凌乱且暗洇的脚印串串,不消时便被灼热高温蒸发得无影无踪。
“老天爷,火太大了!” 一个声音惊呼。
“莫慌莫慌!当心自己!” 另一稍显镇定的声音喊道,试图稳住众人慌乱。
“我的绣样!” 哭腔凄厉,今晚熬着灯油绣得还剩个尾,早知,早知便一鼓作气绣好取下来,免了这灾祸!那声音在 “毗泼毗泼” 燃烧声中显得格外无助。
“水不够,火要扑不灭矣!” 伴随着这声绝望呼喊,汗水混合着焦灰在人们脸上肆意流淌,每个人眼睛都被熊熊火光映得焦灼而泛红。
“谁,谁来帮帮我,此水桶太沉了!”
纵是这般,渺小身躯却并未在巨焰前停下脚步。
火光冲天,将原本漆黑之夜照得如同夏日白昼一般明亮炙热,滚滚浓烟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呛得人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咳咳咳,” 崔窈娘吸了口呛人烟灰,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住口鼻,人还处于迷蒙不清醒的状态:“这,这是......”
“走水了!”柳枝珍离了她,随处找了个盆,加入打火行列。
制履坊后间本是回字型,崔窈娘寝间与操作间相对而立。此时她终于看清,火势迅猛,很快就要吞没染料间,借着风朝着弯钩之处一路席卷而来。
四周弥漫的刺鼻烟雾,炽热高温令女工匠们难以靠近。无数水泼上去,却连一丝烟雾都未曾冒起。
“这染料间可千万不能全烧没了啊......” 崔窈娘昏沉闻声望去,只见卢三珍失魂落魄地坐在葡萄架下——头发被火苗燎得卷了边,衣衫破烂不堪,手臂黑乎乎焦边裸露在外。
许是因疼痛难忍,整个人抱着膝盖颤抖得极为厉害。一见崔窈娘,那张灰黑相间之面孔上瞬间淌下两道泪痕:“完了,窈娘,全完了。”
西市望火楼武侯铺来得迅疾,水车、水袋、打火棍纷纷上阵。
值守的负责小吏随手抓住一人急切问道:“走水里间尚有人否?”
柳枝珍一头蓬灰,手端着盆,被问得愣在原地,眼神迷茫,有人否?她大脑一片空白。
值守小吏一瞧便知这小娘子是个不顶事的,嘴里再问不出所以然,又换了个人,这一抓,抓到了崔窈娘。
崔窈娘只觉耳膜鼓胀,后脑勺发沉,一个劲地顺着小吏手臂往后仰。
于嘈杂混乱中好不容易听清小吏诘问,如遭雷击。脑子被响雷劈开,费了好大劲才转了几圈,调出今日加班的那些面孔。
回过神来,望着那些神色焦急、奔走不停的娇弱身影,个个满脸灰黑,借着火光亦难以分辨。
货要紧,人更要紧些,崔窈娘将身一跃,伸手拦住姐妹,大声喊道:“莫再四处走动了,各位姐妹报自己闺名!”
“柳枝珍......”
“王月娥......”
......
“楚俏莲。 ”
“卢,卢三珍。”
没有,怎会,没有吴薇秀!
“官长,有,有一个姐妹,她......” 崔窈娘心扑出来堵在咽口,气都喘不上来,她紧紧攥住衣襟,大口大口地往里倒着气。
“窈娘!”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唤她。
崔窈娘猛地一回头,眼泪唰地被滚烫罡风逼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架下炙烤的葡萄叶,焦脆地立在原地,仿佛随手一碾即刻粉碎。
“这是怎的了?” 吴薇秀甫一到家哄睡稚子,天边红光大盛,隐约是制履坊方向,忙从家中赶来,满脸懊恼悔责。
“薇秀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柳枝珍抹了把面上热泪,鼻头乌漆麻黑,又被眼泪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第二队武侯铺、第三队武侯铺赶来增援,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幸而铺子筹建之时,屋主所用材料皆非易燃之物,里间虽被烧了个空,屋子大致结构倒是未塌。
武侯铺留了一小队人手,继续扑灭火星。
吴薇秀接手与武侯铺交接事宜,崔窈娘终是得了空暇,安顿坊中一干姐妹——尤其是卢三珍,她一心扑在抢救染料间辅料上,好不容易被人从火里拉了出来,眼下安置在崔窈娘房中。
崔窈娘一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卢三巧手指和肩膀,那些夜色里看不真切黑乎乎的焦边,竟是炭化的皮肤!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鲜红淋淋的嫩肉。
崔窈娘心头颤震难平,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去,” 她颤着声,“去请西市最好的大夫,多使银钱也无妨,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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