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相处下来,发觉林岳行事勤勉,事事主动搭把手。初见之时彼此的成见顿然消散,且他十分风趣幽默。短短几句,便能勾勒出往昔在西域道上的趣事,使得晕车的崔窈娘在旅途中得以稍作分神,呕意亦有所缓解。
林岳身形魁梧,自信沉稳,极为尽责。总是打马行于队伍之首或紧贴侧旁,途中稍作休息取水之际,亦会不时为她们介绍沿途情况。
用人不疑,崔窈娘依据林岳所提供的西域道采购清单,反复斟酌,增增减减,已修改数次之多。
“过了沙州,我们需将交通载具换好。‘奇兽’是必不可少之物,当挑选那些健壮之辈,方能经得住长途跋涉。”
柳枝珍闻声凑上前来,问道:“何为‘奇兽’?”
“骆驼。”
“哇,我曾见那些西域人将骆驼运至长安城中售卖,一金锭一匹!一金锭!”
林岳笑了笑:“价格嘛,有价高自然也有价低。但不可仅看价格,当观其品质。若所购骆驼精神头不足,半道上病恹恹的,那可就麻烦了。”
崔窈娘微微颔首赞同林岳所言:“林兄所言极是,在此事上万不可省钱。还有那坐具亦需挑好的,若遭遇风沙,也能确保一路上的安全。”
林岳见崔窈娘甚为听劝,满意地点头继续:“届时我会挑选阿尔金山东段北坡饲养的骆驼,体力更强,耐力更佳。卖家自会帮我们提前将它们养得膘肥体壮。”
林岳思忖片刻,又补充道:“还需费些钱财购置盐巴,骆驼得吃。”
崔窈娘点头表示收到,她学得又杂又多,自然知晓为何许多人的骆驼无法深入西域道,是因他们不舍得喂盐巴,骆驼缺了盐分,身体机能失调,大量丧失体力之故。
然大多数平民,走西域道一趟赚那点钱财,可说是历经九死一生。花掉其中近半钱财购置盐巴,实是不舍,宁愿舍弃旧的骆驼,于换乘之处购买新的。
故而林岳对她的提醒,可谓是相当到位。若同意购置盐巴,那便挑选好的骆驼。若不同意买,那便挑堪堪能到换乘点、可重新购买的骆驼,不必大费银钱。
“还需添置何物?”
“这衣裳也得好好选选,西域道普遍昼夜温差大,得有保暖的棉袄、皮袄,还有防晒的宽边胡帽和防沙兜巾。”
“还有呢?”
“干粮、水袋、毡帐等生活必需品。质量好的刀具和火种,以备不时之需。”
“林兄,我们并不会使刀。” 崔窈娘顿笔,看向林岳。
“到了草原戈壁,经常餐风露宿,你只能囫囵生火烤炙猎物以手抓着吃,没有趁手的佩刀,你可片不开嫩肉。”
崔窈娘咬咬牙:“那便我和卢三珍一人一柄,其余人省了罢。”
“林兄,” 卢三珍饮好马牵了过来,正好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说了这许多,那你需要我们为你个人添置些什么?”
“我?个人?” 林岳眼中满是惊讶,竟是第一次有雇主设身处地为他本人考虑,踌躇许久才答道:“筚篥,我想试试看。”
启程,一路行至秦州。秦州之地,山水秀丽,人文荟萃。
“这里的手工制品真是漂亮!” 柳枝珍目不暇接,手中所触之物,皆是精美,跟个猴儿似的,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样样舍不得放下,又不得不放下。
林岳道:“秦州制品,在西域道上甚是有名,倒不如你们也买一些带在路上,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崔窈娘上前细看,大多为陶土所制,虽那兵马俑塑得栩栩如生,亦不见得能卖到多高的价钱。她摇了摇头,道:“太过笨重。”
柳枝珍挑来拣去,方选了个仕女娃娃,小心翼翼以绢覆之,收入背囊。
“林兄,你可知秦州制茶器的制作坊在何处?” 崔窈娘漫不经心地问。
“这我并不熟,但知晓在何处能打听到。怎么?”
崔窈娘倒是神秘:“你且去打听,最好能找到量大质好的制作坊,我们明日去瞧瞧。”
崔窈娘所谋为何?她想着运一批瓷器至西域道上贩卖。草原之上的王公贵族,皆爱这易碎之物,路途颠簸,能到手者少之又少。崔窈娘自现代而来,有着丰富的网购经验,自是知晓如何运输方能最大程度保护瓷器完好无损。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岳确有交际应酬的天赋,未及半个时辰,便问到了制作坊所在地,约好第二日一早前去相看。
听得崔窈娘要运瓷器至西域道贩卖的念头,吴薇秀甚是担忧。长安西市之中,谁人不知西域道上瓷器炒出天价,然谁人又道其中的艰辛。
“窈娘,瓷器娇贵,稍有不慎,东西砸在半路,血本无归可如何是好?” 吴薇秀绞着手中的针线,为崔窈娘缝补勾破的衣袖。
“我自有办法,磕碰会减少许多,能完好至西域道者,十有**吧。” 崔窈娘趴在床沿,感受平稳承托身体的安稳,摇了大半日马车,骨架子都要散了。
“那若是遇到沙匪,我们是丢下瓷器还是与他们以死相搏?” 吴薇秀擅长做最坏的假设。
“自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啊,命得先留着,方可把金子带归家不是?” 崔窈娘枕着手臂歪着头,一双眼瞳如浸了清凉井水洗涤过的乌溜溜黑葡萄,对着吴薇秀眨,鼻梁小巧挺拔,嘴唇不点而朱,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俏皮趣了趣她。
若是吴薇秀有如此殊丽容貌,管他什么王大人李大人,就是给她相个王爷也是使得。明明有捷径,何苦来哉,非要来走最远的路。
但这似乎又极符合崔窈娘个性,她从 “锦绣坊” 出来,天生骨血里就带着不服输,带动得周围之人也长出了韧劲,不服输,要挺直腰杆杵在这天地之间,纵使是一只渺小蝼蚁,也是站着的蝼蚁。
“薇秀,可补好了?” 崔窈娘抬了抬胳膊,打了个哈欠。
吴薇秀这才回过神,将驿站豆大灯油一吹,睡了。
次日,只林岳带着崔窈娘依约来到瓷器制作坊。甫一踏入,热气扑面而来。
角落里坐着几只巨大棕缸,里面盛到溢出的加了料的浊水,想来是用于清洗制作瓷器的工具和原料的。旁边架子上,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砂轮,木质轮盘散发着长期使用磨损后的古朴光泽。
再往里走,是一片宽敞的制作区域。数十名工匠正专心致志地忙碌着。有的在拉坯,双手三两下就将柔软胚料摸出各种形状;有的在雕花,细腻笔触镂出精美的莲花纹路,甚至有些飞出胚子,更显立体造型;有的在施釉,著名配色黄绿白釉料在瓷器上刷刷涂抹,成色飞快。
制作区域也有架子,四周架上初步制作完成的胚子等待烧制。
崔窈娘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欣赏到后世博物馆里才会展出的三彩梅花罐、宝相花纹罐、蓝釉罐和花斑双耳罐的底色,不禁驻足原地。
“小娘子实在喜欢,挑一个,我送与你?” 制作坊掌柜得了消息迎出来,刚好瞧见崔窈娘在晾晒架子前琢磨的认真神情,出了声。
“这位便是姚掌柜。” 林岳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崔娘子。”
“我看崔娘子像是对瓷器颇有研究的样子。” 姚长贵一脸精明,眼光独到,很会看人。
“说研究自是不敢当,” 崔窈娘摆摆手,只是在博物馆请了私人导游连着逛了三四日而已,私导有问必答还会拓展,她倒是问了许多,“就是稍微感兴趣。”
“哦?” 姚长贵斟酌着说:“听说崔娘子想定一批瓷器,不知是想买现成的,亦或,想定制?”
“定制。在此之前,可否让我看看阁下的烧制场所?” 得看看这制作坊的窑能否满足她的制作工艺要求。
“这是自然,请。” 姚长贵微微一展臂。
这才发现,走到门口就张牙舞爪的热气正是出自这巨大的窑炉。窑如沉睡的喷火巨龙,呼哧呼哧散发着炽热气息。
尚可,是昼夜不歇的窑炉,温度可以一直保持在较为恒定的范畴之内,避免烧制时损耗过大。
崔窈娘这才肯坐下来,与姚长贵谈这桩生意。
“贵坊的瓷器的确属上筹,工艺精湛。我有意定一批瓷器到西域道上贩卖,不知姚掌柜可有兴趣与我长久合作?”
姚长贵眼中闪过得意自信的光:“崔娘子果然好眼光。我们制作坊的瓷器在西域道上向来销路大开,颇受欢迎,只是路途遥远,损耗风险可不小。崔娘子可要再仔细斟酌斟酌?”
崔窈娘十拿九稳:“姚掌柜放心,瓷器包装事宜我自会妥善安排,你只管安心制作便是。但我得先定一批货,去西域道上试试水,若真如你所言,贵坊制作的瓷器在西域道上销量可观,日后才有长期合作。”
掌柜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崔娘子年纪轻轻,竟是把话包裹得这般圆滑,随即露出钦佩之色,开始正儿八经谈生意:“既是如此,不知崔娘子具体想定哪些款式的瓷器?”
崔窈娘点了点桌案:“可否领两名工匠来,我当面画与他们看?事先且说好,我自己画的图,姚掌柜只能卖与我一家,若是他人也得了我同样的东西流入了西域道,我倒不会把姚掌柜如何,毕竟山长水远。但下次,我便会换一家制作坊合作,届时姚掌柜被抢了西域道上的红火生意,可别怨我。”
竟是这般厉害的一角,姚长贵深深看了崔窈娘背后的林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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