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七日为限
那夜悄探韵清阁收获甚微,往来行客除却城中早已熟稔之面孔,便是遍游五湖的商贾旅人,叶任生潜伏了一个多时辰,几无遗漏地将彼时出入者打量了个遍,每一张映入眼帘的面庞与身形,皆被其捻搓为饵,抛入记忆的汪洋,试图牵出蛛丝马迹,将那匿藏其中的始作俑者揪出来,然而却一无所获。
打道回府时已是夜深星狂,出了梅兰两街,四下骤然静寂,直至行到长街岔口,她才恍然回神,如此热闹非凡的场合,竟全然不见那恋酒迷花的林啸洐。
往日十回途径红楼青苑,九回都饱呛被那厮玷污的夜风,今日这般杳无踪影,还当真如刘掌事所言,病得不轻。
叶任生下意识朝通往林府的街道睨了一眼,嘴角隐隐流出不屑。
只是脚下走过不出五步,倏然顿住,眼前缓缓清明,庙会之夜韵清阁花魁开彩,梅街软红十丈,晟州俨然花锦世界,那穿花蛱蝶的林啸洐又怎可能不痴醉于此?
向来将那风月场所当做家的登徒子,自然最是熟稔韵清阁里外大小传闻,作为“男儿”叶任生素来洁身自好乃是众人皆知,若那日醉酒失了分寸,抱香环莺,前呼后拥,那厮终日翘首祈盼抓其错漏,不可能全然不知晓。
如此想来,倘若世间当真唯有一人可询,就场所与敌我而言,非林啸洐莫属。
只是……叶任生思虑着,眉头深拧,面色难看,“还不如叫我去攀九重天。”
“公子你说什么?”六锣乍然没有听清。
叶任生霎时回神,摇头,“没什么。”
随即甩袖大阔步地离开了街口。
……
这厢叶任生在为韵清阁一事惶惶然,那头林啸洐趴在床榻之上接连打了几回喷嚏,收拾好伤处后他合上衾衣,仔细询过伤情便送走了谭大夫。
随即行至案前,执笔起了一封书信,落笔却怎么瞧都不得劲,只好换了左手重新抄过。
不日后,叶任生便收到了“徐徊”从京都寄来的信函,言称那日与兄长别后,便前去赴了友人之宴,几杯浊酒下腹,兴起去攀了鹤云山,怎料失足跌下山坡,负伤难以远行,只得暂且搁置前约,另行寻机赴约。几番致歉过,留了信使歇息的驿馆等信儿。
叶任生甚为惊诧,连忙回信,一番嘘寒问暖后,还欲上京探访。只是不待她等到徐徊的回信动身,却等来了锲达异族一干人。
锲达等人前来,未曾出乎叶任生的意料,只是时间比预想的早了许多。
叶任生前后瞧过,大抵只有二十出头不足三十人,而且虎兕并不在其中,牵头的是那日隐在帐角的虢思。
仍旧是短褂粗裤,满头麻辫,细看轮廓有几分似虎兕,只是眉浓眼大,端的是凶神恶煞之貌。
其余来者基本身形壮阔,气势魁霸,显然也是狼下平原,心有忌惮,挑着好的打头阵。
不待叶任生开口,那虢思倒先呛声问道:“你那日说能让我等发财,可还算数?”
闻此,叶任生嘴角轻勾,“我何时说过能让你们发财?”
“就说这些蛇眉鬼眼油头粉面的胤人娘片子不可信!”身旁一面上带疤的汉子语气暴躁地朝虢思说,“这他娘的才出了草帐子几天,就把说的话当尿撒了!”
“你这厮说话好是恶浊!”
六锣听不过自家公子被这般侮辱,急忙上前争辩,却被叶任生伸手截了。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瞥向虢思,“‘晟州商队不询来处,不问过往,既一入队,四海皆兄弟’,那日我于帐中对虎兕大哥说得话,一字不错,记得明白。尔等今日跋涉奔赴,我自当认为是想入我商会,结我兄弟。即是兄弟,自然甘苦与共,福祸同享,有我叶氏一口饭,定不叫尔等食一粒糠。”
说着,她抬眸扫过四下,“只是我心意恳挚,尔等却诚意阙如,召一支徒有其表的泥足巨人前来,动辄横眉立目,努牙突嘴,知晓的,当你是来寻正途,不知晓的,还以为你要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你!”那大汉双目圆瞪,面色怒红,眼瞅着就要挥拳上前,被虢思抬肘抵了回去。
这胤人一通酸沫子听得他头昏脑涨,指腹下意识搓着手中长鞭,“呵,什么正途,打家劫舍如何?杀人越货又如何?对我锲达甘宕两族来说,这就是正途!”
“哈哈哈!”
一众汉子仰天哈哈发笑,叶任生唇间溢出轻嗤,“既是正途,你等又何必跑来晟州。”
“你们这些胤人阴险卑鄙,沫子喷得到处都是馊味儿,我自然是要来亲眼瞧瞧你们这竿子娘片子都是个什么尿性!”虢思扬眉斜眼,满脸轻蔑。
闻此,叶任生拂过袖口,周身起了随意悠然的姿态,“好啊。”
“六锣,叫阿骞他们来。”
“好嘞!”
六锣听了吩咐,脚下生风般立时掉身出了院门,不多时便带了一队人高马大的汉子进来。
后来者皆是青褂长裤,鬓发齐整,与院中头缠麻辫,面相凶恶的异族人相较,雅洁十分却又不失威势。
两队人马狭路相逢,皆是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的姿态,气势相逼,虽言谈未及,却已然针尖对起了麦芒。
一队人整齐陈列于叶任生身前,排头阿骞恭敬道:“江南骞字队全部会齐,听候掌事差遣!”
叶任生扫过精神爽朗的一众弟兄,声音随和:“没什么吩咐,只是今日有客来访,对咱们商队甚是好奇,在下心想着,四海皆兄弟,且不必舞刀弄枪太张扬,就寻常起个走商号子,给各位远道而来的兄弟助助兴怎么样?”
“好!”四下齐声喝道。
立于排头的阿骞扫了眼对面眉飞嘴斜,神情不屑的异族人,朝兄弟们喊道:“兄弟们,起搬山号!”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跨步,勾肩搭背,双足蹬地,“哟——来!”
阿骞起头一声高声吆喝:“前方你脚踩滴是什么山哎!”
“蕲山莽山天云山嘞!”众人齐和。
“后头你肩背滴是什么山哎!”
“金山银山富贵——山嘞!”
喝罢,众人整齐划一地搭肩弓腰,脚下哐哐墩地,硬是将那严丝合缝的青石砖墩出飞尘阵阵。
“你搭手来我上肩,搬完山头去见爹!”
“爹把红布头上缠,许得姑娘嘴儿甜!”
“兄弟你再加把劲儿,大口吃酒大口肉哇!”
“金山银山富贵山!香山仙山恩义山!”
“晟州男儿莫偏头啊!取舍有道向高山哎!”
号子声势若擂鼓阵阵,脚下步伐若车轮滚滚,直将那一干鲜少见此情形的异族人逼得后退三步,或紧握手中长鞭,或抚压背上弯刀。
人数不及且赤手空拳,然而士气却压倒长鞭弯刀,见状,叶任生嘴角轻抿,挥手止了商队一众弟兄,慰问几许,便叫人回了原处做活。
待人走后,她转身看向虢思,“如何?”
“哼,”虢思等一众人缓了手中刀鞭的力道,不屑一顾,“我当是什么厉害玩意儿,竟不过是扮相唱戏作那娘们儿家的东西,哈哈哈……”
瞧一干人嬉笑作态,叶任生置若罔闻,脚下轻踱,晏然自若,“我晟州商队,少则如方才二十人为小队,多则成百做长队,东西南北翻山越岭,五湖四海漂洋穿洲,风餐露宿寻常,大鱼大肉不缺。只要勤勉诚恳,走一遭商途,从赤贫如洗到家道从容未尝不可。”
说着,她负手伫立,“尔等想入我商队,无非是为老母安度晚年,小子吃饱穿暖,我叶任生可以保证,有我叶氏在,定然不叫尔等再饥寒交迫,只是……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
“什么诚意,我们连长刀双枪都特娘的没带,赤条条站在你面前了,还不叫诚——”
那面带刀疤的汉子又开始喧嚷,但被他旁侧一头身稍矮,身着藏红短褂的年长汉子给截下了,随即那汉子偏头朝虢思耳语了几句。
叶任生靠得近些,隐约捕捉到零星声音,但并不能听懂,只觉似乎与虢思等锲达族人语言不同。
想之前虢思声称锲达甘宕两族,这人八成便是那甘宕族人。
叶任生对锲达一族都不甚了解,更遑论更势微的甘宕族,只是放眼瞧过来的一群人,或许这甘宕族人会是那最有主意的。
二人低语过后,虢思转头看向叶任生,“你想要诚意,就必须得先拿出诚意,光是嘴上说说谁不会,你们胤人翻脸不认是惯常有的事!”
“我叶任生脱口之言向来作数,”叶任生眉眼流转,从袖口中掏出一枚莹白的雕字润玉,“时节已近,不出一月我便要南下抢收,此乃我叶氏本季的行商令,如若没有此物,我便哪里也从不得商。”
说着,叶任生将其递给虢思,后者接过便与那年长汉子一同打量。
六锣见状面色惶变,“公子——”
话未脱口就被叶任生打断,“此物虽玉质优良,但乃官家通令,大胤无人敢典收,且唯我叶氏掌事执掌方才有用。因而于我是致命,至宝,于你则是废物一件,我想……尔等也不会另做他算。”
闻此,虢思兴味索然地将那行商令塞进了头顶的麻辫之中。
“七日为限,若七日之内尔等仍未拿出诚意……”
叶任生将目光从虢思移向那矮身年长的汉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未达眼底的哂笑,未出口的后话,也成了无穷而令人不安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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