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市的冬天总是很冷。
这种冷,是带着湿气的,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骨髓里。不像北方的干冷,豁达爽利;榆市的冷,是黏稠的,缠绵的,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高一(1)班的教室,窗户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将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易雪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她习惯性地将自己缩在宽大的校服里,像一只试图躲进壳里的蜗牛。新环境、新同学、陌生的气息,都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她是慢热的,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将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去感知外界的温度。周围的喧闹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却不真切。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桌上崭新的课本,扉页上自己的名字——“易雪”,笔画简单,却透着一股和她心境相似的清冷。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似乎被一道身影切断了。伴随着一阵冷风涌入,一个男生几乎是带着一身冬日的寒气与某种奇异的暖意,闯了进来。他的迟到似乎并未引起老师过多的苛责,只是随意指了指易雪旁边的空位。
他朝着座位走来,步伐轻快,带着一种与这沉闷教室格格不入的朝气。易雪下意识地往窗边又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争取到多一点的安全距离。
他利落地坐下,书包塞进桌肚,然后,侧过脸,毫不避讳地看向她。他的眼睛很亮,像冬夜里最清晰的那颗星,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笑意。那是一种纯粹的热烈,毫无阴霾,让易雪有些不适,又有些莫名的吸引。她习惯了被忽视,或者被礼貌地保持距离,这种直接的注视让她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嗨,同桌。”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我叫岑晏,河清海晏的晏。”
河清海晏。易雪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那是一个形容太平盛世的、充满光明和希望的词,广阔、安宁,又蕴含着蓬勃的生机。
和他的眼神一样,温暖,坦荡。这与她的名字,与榆市的冬天,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自己都要听不见:“易雪。”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雪花的雪。”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的清冷做一个注脚。她是易雪,是寒冷季节里悄然飘落的、微不足道的一粒雪。
“易雪……”岑晏念了一遍,然后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显得有几分稚气的狡黠,“好名字,很适合你。”
很适合吗?易雪没有回应,心里却泛起一丝微澜。
是因为冷吗?
还是因为……脆弱易逝?
她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在这个叫岑晏的男生面前,她那种用以自我保护的习惯性沉默和疏离,似乎第一次变得有些吃力。
岑晏的存在感太强了。他像是骤然投入这潭沉寂春水的一块灼热的石头,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下课铃一响,他的座位周围立刻聚拢了不少人,男生勾着他的肩膀说笑,女生也会借着问题目的名义过来搭话。
他从容地应对着,笑容明亮,话语风趣,仿佛天生就是人群的焦点。
易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半壁江山里,像一座孤岛。
她偶尔用余光能瞥见岑晏流畅交谈的侧脸,他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弯起,像盛着阳光。
她看得出来,他长得极好。不是那种精致的、需要仔细打量的好看,而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充满生命力的英俊。眉目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利落,是那种即使在人群里,也会第一眼被注意到的长相。
这种认知,让她心里生出一种淡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了然。她从刚上小学起,就被邻居、被父母的客人夸赞长得漂亮,说眉眼像某个童星,长大了必定是美人坯子。
那些夸奖,曾经也让她懵懂地欢喜过。
但后来,这些赞美渐渐变了味道。
尤其是在她五岁之后,父亲出轨,家庭分崩离析,母亲带着她搬离了原来的家。那些关于外貌的称赞,有时会伴随着大人们隐秘的、带着怜悯或探究的目光,仿佛在说:“看,长得像她妈妈一样好看,可惜……”
“可惜”什么?他们不说,但易雪敏感的心能读懂那未尽的言语。
可惜留不住丈夫?
可惜美貌成了某种原罪?她不清楚。
她只记得母亲曾经明媚的脸庞渐渐被泪水和不甘侵蚀,记得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冰冷的沉默。
从那时起,关于“美貌”的认知,就和她内心的不安、家庭的残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它不再是纯粹的夸赞,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她拥有的东西或许并不可靠,提醒她幸福可能瞬间崩塌。
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这种关注,甚至有些厌恶自己的这张脸。她变得沉默,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爱闹,仿佛那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能避免重蹈母亲那种因依赖美丽而最终破碎的覆辙。
所以,当她看到岑晏如此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欣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注目,享受着因外貌和性格带来的天然便利时,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
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早已失去的能力。热烈、坦荡、无所畏惧,仿佛他的人生字典里,从未写过“失去”和“悲伤”这样的词汇。
课间,她需要一点熟悉的空气来平复内心的暗涌。她起身,穿过喧闹的走廊,走向隔壁班。在那里,有她的发小,闻逢伊。
闻逢伊,人如其名,像一个小太阳,或者说,像夏日最灿烂的午后阳光。
她看到易雪,立刻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飞奔过来挽住她的手臂:“雪雪!怎么样,新班级?有没有帅哥?”她的声音清脆,像摇响了一串风铃。
易雪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只有在逢伊面前,她才会感到一丝真正的放松。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住在同一个家属院,见证了彼此穿开裆裤的模样。易雪还记得,五岁前的自己,似乎也和逢伊差不多,会大声地笑,会肆无忌惮地哭,会拉着逢伊在院子里疯跑,像个不知疲倦的小炮弹。
可五岁,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
五岁那年,父亲易文峰出轨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她原本安稳的世界。那个曾经会把她扛在肩头、用胡茬扎她小脸的父亲,变得陌生而遥远。
母亲林芷的眼泪和歇斯底里,深夜里传来的压抑争吵,摔碎东西的刺耳声响,以及最终,父亲拖着行李箱决绝离开的背影……这些画面,成为她童年后期最深刻的记忆烙印。
就是从那时起,易雪变了。她不再轻易表露情绪,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用安静和顺从包裹自己。
她看着母亲从一个温婉的女人变得憔悴、多疑、易怒,她害怕自己任何一点“不懂事”都会加剧母亲的痛苦。她过早地懂得了“失去”,懂得了“背叛”,也懂得了“美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无力。
而闻逢伊的家庭,是标准幸福模板。父母恩爱,家境优渥,她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
她的热情和单纯,未曾被生活磨损过分毫。易雪有时会羡慕逢伊,但这种羡慕里没有丝毫嫉妒,只有一种温暖的慰藉。
仿佛看着闻逢伊依旧明亮,就能证明这个世界至少还有一角是完好无损的,她童年里曾拥有过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并非完全是幻觉。
“还好。”易雪轻声回答闻逢伊,省略了内心所有的波澜壮阔,“新同桌……有点吵。”
“吵点好啊!免得你闷死了。”闻逢伊笑嘻嘻地,“我跟你说,我们班……”
易雪听着闻逢伊叽叽喳喳地讲述她班上的趣事,心思却有些飘远。
她想到了岑晏那双明亮的眼睛,想到了“河清海晏”那个过于美好的词,也想到了自己名字里那个冰冷的“雪”。
三个月,岑晏只比她大三个月。可这三个月,或者说,是截然不同的成长轨迹,将他们塑造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属于盛夏,一个属于严冬。
榆市的冬天还很漫长。教室的暖气烘得人脸颊发烫,但易雪知道,外面的风依然凛冽。她这个慢热的人,这个习惯了缩在壳里的人,要如何与身边那个如同小太阳般炽热存在的同桌,平安无事地共度这一个漫长的冬季呢?
她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似乎因为岑晏的出现,而开始变得不同了。
像冰封的河面下,有了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涌动。而那下面,是更刺骨的寒冰,还是……蕴藏着春意的暖流?易雪不敢深想。
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揣进衣兜更深的地方,仿佛那样,就能护住心底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温暖的本能渴望。
岑晏的热烈像不合时宜的夏日阳光,莽撞地照进她精心维护的、布满积雪的庭院。她感到不适,感到刺眼,甚至有些惶恐,生怕这阳光过于强烈,会将她赖以藏身的冰雪外壳晒得融化,露出下面或许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荒芜或嶙峋的真实地貌。
然而,在那份惶恐的最深处,是否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期待呢?
期待这阳光,能真正带来一点暖意?
易雪迅速掐灭了这丝念头。
温暖总是短暂的,如同父亲曾经给予的宠爱,如同五岁前那个完整的家。依赖温暖,最终只会迎来更深的寒冷。这是她用整个童年学到的教训。
她只需要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颗沉默的雪粒,等待这个冬天,平静地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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