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日子像窗外缓慢挪移的云,一层层覆盖在榆市灰白的天际线上。易雪逐渐习惯了高中生活的节奏,也习惯了身边那个永远散发着热量的源头——岑晏。他依旧活跃,是各科老师喜欢提问的对象,是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焦点,也是下课十分钟里能迅速聚起一个小圈子的核心。

易雪则固守着她的安静。她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缓慢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呼吸。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和做题上,偶尔和前排一个同样文静的女生交流几句学习上的问题。与岑晏的“同桌”关系,更像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共存。他有时会试图和她搭话,问她借块橡皮,或者评论一句刚发的卷子真难,易雪通常只是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或者干脆只是点点头。

她并非刻意冷漠,只是那种与人迅速熟络起来的能力,在她五岁之后,似乎就停滞了。她习惯了用一层无形的薄膜将自己与外界隔开,这让她感到安全。岑晏的热烈,对她而言,像隔着玻璃看到的炉火,能感知到温度,却触碰不到,也……不敢触碰。

那天下午放学,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冬日的白昼短得吝啬。易雪因为值日稍晚了些,收拾好书包独自走向车棚。空气干冷,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就在快要到车棚的拐角处,她听到了几声不和谐的、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笑闹声。

“哟,穿这么少,不冷啊?”

“身材不错嘛,哪个班的?交个朋友?”

“别走啊,聊聊天呗……”

易雪脚步顿住。她看到一个穿着高二校服的男生,带着两个同伴,堵住了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女生。那女生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肩膀微微发抖,显然是被吓到了,又窘迫又害怕。那几个男生的言语越发不堪入耳,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混合着无知和恶意的下流调笑。

易雪的胃部一阵紧缩。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厌恶感从心底升起。

她讨厌这种场景,讨厌这种将女性物化、用言语进行侵犯的行为。

这让她想起一些模糊而糟糕的记忆碎片,或许是关于母亲离婚后独自面对流言蜚语时的无助,或许是关于某些不怀好意的邻居投向她们母女的目光。

那种被审视、被轻薄的感觉,让她感同身受的窒息。

她的第一反应是快步走开。像往常一样,避开麻烦,保护自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她多年来在不安环境中学会的生存法则。

她的脚甚至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外挪了半步。

但那个女生几乎要哭出来的、极力隐忍的侧影,像一根针,刺破了她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壳。

她想起小时候被欺负时,也曾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帮自己说一句话。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太深刻了。

内心挣扎只有短短几秒。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一种基于自身遭遇而产生的、朴素的正义感——攫住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意似乎让她更加清醒。她转过身,几步走到那个被围住的女生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和那几个男生之间。

她的动作并不迅猛,甚至有些僵硬,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冷冽地看向那个带头的男生。

“道歉。”她的声音不大,在寒冷的空气里甚至有些单薄,但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几个男生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插手,都愣了一下。待看清易雪的脸,带头的那个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换上了一种混合着轻佻和玩味的表情,他显然是认识易雪的。

“呦,我当是谁呢?”他拖长了语调,带着讥讽,“我们校花大人来了?怎么,想英雄救美?”他旁边的两个同伴发出暧昧的笑声。

易雪的心跳得很快,撞击着胸腔。

她讨厌“校花”这种称呼,更讨厌对方用这种轻浮的语气说出来。

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冷:“对她,道歉。”

“对她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带头男生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么认真干嘛?”

易雪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小冰珠砸在地上:“开玩笑,不是你对女生开黄腔的理由。”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积蓄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那句在她心里盘旋已久的话:“不对别人开这种玩笑,是人的基本素养。”

空气仿佛凝滞了。那几个男生大概没遇到过这么直接、又这么冷静的指责,一时间竟有些语塞。被

易雪护在身后的女生,悄悄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

带头男生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想发作,但又碍于是在学校,而且易雪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他最终只是悻悻地“切”了一声,骂了句“多管闲事”,带着两个同伴灰溜溜地走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易雪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下来。她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谢……谢谢你。”身后的女生带着哭腔小声说。

易雪转过身,对上女生感激又后怕的眼神,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快回去吧。”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淡。

女生又连声道谢,才匆匆推着车子走了。

易雪站在原地,冷风一吹,她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刚才的勇气仿佛被抽空了。她并不习惯这样强出头,那样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积攒了许久的能量。她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慢慢往外走。

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讶异从旁边传来。

“易雪?”

她侧过头,看到岑晏单脚支地,跨坐在他那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山地车上,正挑眉看着她。他似乎是刚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

“刚远远看着像你,”岑晏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探究,“你……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易雪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推着车继续往前走,低声道:“没事。”

岑晏却骑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旁边。沉默了几秒,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易雪,我刚刚听到你说的了,不对别人开这种玩笑,是人的基本素养,你说的很对。”

“不过……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说话啊?”他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这个问题很突兀,带着岑晏式的直接。

易雪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喜欢说话?

因为说多错多?

因为沉默是保护色?

因为害怕暴露内心的脆弱和不安?

因为习惯了倾听和观察,而不是表达?

太多的理由,盘根错节地长在心里,无法对人言,尤其是对这样一个看起来永远阳光普照的岑晏。

最终,她只是给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接近本质的答案。

“因为不喜欢。”她说。不喜欢说话时可能引发的关注,不喜欢表达后可能面临的回应,不喜欢那种需要不断与人交互的疲惫感。

岑晏似乎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随即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黄昏的冷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朗。

“好吧。”他应道,然后顿了顿,看着易雪的侧脸,语气变得有些认真,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赏,“不过……”

易雪下意识地抬眼看他。

岑晏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好像看到了一点——比你一直沉默的时候,更像个人。”

更像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易雪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说他之前觉得她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吗?还是说,刚才那个站出来、冷静地反驳恶意的她,才更真实、更有生命力?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蹬车的频率。冷风刮过脸颊,带来刺痛的清醒。岑晏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更像个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样沉默地、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活着,就是一种“像人”的状态。

可岑晏的话,却仿佛在暗示,她平日的沉默,更像是一种自我封闭的躯壳。而刚才那个出于本能站出来的、会愤怒、会坚持原则的她,才是壳下面真实的、有温度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她心绪有些混乱。她一直以为那层壳就是她自己。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壳下面的东西,或许才更值得被看见。

岑晏没有再追上来,只是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冰冷的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冬日的夜色里,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同行。

易雪的心,却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平静。岑晏那句“更像个人”的话,像一束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常年幽暗的心房一角,让她第一次,对自己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怀疑。

也许,一直躲在雪壳之下,也并不完全是对的?也许,偶尔让真实的温度透出来一点,……也不会怎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几乎抓不住。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陌生而危险的思绪。还是安静点好,像以前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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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忆楠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