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碍眼的人、堵心的事,若都堆起来,能砌成八百里秦川,高高低低,一眼望不到边。
可上官钰眼里,最扎心的那根刺,从来只有一根。
那就是当朝三皇子,颜映柳。
说来荒唐。
他自襁褓便与药炉为伴,青瓷碗里的黑汤药,一熬便是十八载。
药气蒸腾,把他从啼哭的婴孩熬成清瘦的少年,却熬不出半点鲜活气。
爹娘早早把他送进神医谷,说是“求师保命”,其实与养在暖阁里的兰草何异?
风大了要遮,天冷了要护,连晒个太阳,都得等正午最柔和的那一截时辰。
而颜映柳呢?
那人仿佛天生就站在云巅。沙场磨出的锐光,能刺破京城温软的春风。
十七岁披甲,一杆银枪挑风雨,敌阵七进七出,归来时枪尖尚滴热血,他竟能在宫门前朗笑出声。
酒肆、摊贩、勾栏瓦舍,谁不唱他的战绩?
小调顺着风,绕过青石板,飘上神医谷,连山脚采药的老农都能哼两句:“三皇子,长枪定河山——!”
那般风光,叫他如何不妒得牙痒?
叫他如何不恨,恨那一笑惊天下的,偏偏是颜映柳。
更叫他喉头哽血的,是那人云端之上、万民称颂,却偏被一纸诏书牵来,做了他掌上珠的良人,婉儿的夫君。
他曾劝自己:罢了,权当颜映柳是御道旁的石兽,张牙舞爪却终是死物,绕着走便好。
他素无宏愿,只想守着药炉青烟,苟全病骨,也苟全千里外那一点灯影。
可如今,连这星微的暖也守不住。
信纸是婉儿随手撕下的半幅笺,上官钰一目十行看下来,纸上墨痕层层晕开,浓处如夜,淡处似泪,一路歪斜。
直到末尾,胸腔里的气竟越憋越沉,闷得他喉头发紧,眼眶却莫名发酸。
“兄长,救救父亲母亲,救救婉儿。”
上官钰指骨骤然绷紧,纸缘碎屑扎进掌心,他却像没察觉般,指节越收越紧。
原来钝刀割肉,是先麻后疼,疼到极处,连哭都无声。
千里关山成灰,一纸诏书作刃。
他隔尘避世,自以为清安,却连妹妹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任她被风卷进滔天血浪。
上官钰蜷着指,闭眼,再睁。
视线就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直直坠向榻上。
妹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眸合拢,长睫在惨白面颊上投下两弯折断的月牙,唇角凝着一点暗红,刺目得荒唐。
他指尖欲触,离肌肤不过半寸,蓦地停住。
仿佛再往前一分,冰凉便会顺着血脉冻住心肺。
方才想起,或许婉儿断气时,双眼定是直直望着门口,等了两天两夜,等他这个没用的兄长,等到最后一息。
不过是在脑海里浅淡地回想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漫上来,只觉毛骨悚然。
“我,我不过……奉师命闭了半月关。”
他目光移向地上哭到抽搐的丫鬟,又穿透她,望向虚空,“为什么,为什么就满门抄斩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秋香伏在地上,背脊一抽一抽。
她嗓子早哭得发不出整声,混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公子……三天前老爷进宫,就、就再没回来过了!”
那双肿得赛过核桃的眼,死死钉在上官钰身上,瞳仁里只剩一片浑浊的祈望,仿佛他是这滔天浊浪里,唯一能抓得住的浮木。
“府里……府里都被皇上派来的人拖走了,老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再不醒来!”
她拼命吸一口,想把碎字拼拢,却先呛出一串呜咽,“奴婢到处打听,才知道是有人诬告老爷通敌……皇上要诛九族,包括夫人,亏得三皇子爷以战功相抵,才、才留了夫人一命!”
“夫人实在惶恐,知道您在闭关,马车疯了似的往谷里冲!可还是,可还是……”
晚了一步。
轻得像叹息的四个字,却似四座山,同时砸向上官钰的肩。
他晃了晃,指尖扣住身后桌案,却再熬不出半点力气。
原来所谓闭关,所谓苟全,不过一张窗棂纸,权势指尖轻轻一戳,便碎成齑粉。
屋里静得瘆人,连他自己的心跳都在耳膜里滴血。
咚,半分灼痛。
咚,半分不敢深究的罪。
他沉默片刻,蓦然从嘴里咒骂了一句,又道:“你可知是谁给婉儿下的毒?”
秋香拼命用袖子抹脸,却越抹越脏,泪混着灰,“奴婢不知!真不知!只记得夫人前日吃了二皇子妃遣人送的酥饼……可她与夫人关系向来较好,奴婢不敢妄言。”
“不过昨夜屋外静得连风都没有,今早推门……夫人已冷了。”
可这些都不重要,眼下的燃眉之急,是逃命!
她膝行着扑上前,膝盖在地上磨出细碎的声响,不等站稳便死死攥住上官钰的衣角,“公子,宫里派来的人,不日就会搜到山脚了!”
“您快走吧!往南,再南,天涯海角,只求保命!”
逃?
上官钰低低笑了,指尖僵硬地掰开秋香的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逃?逃了谁替我父亲洗冤?谁给我惨死的母亲妹妹供一盏长明灯?”
“仅凭一面之词就定他通敌叛国,不是那狗皇帝疯了,是这朝堂上下都瞎了!”
怒喝几句,他声气反倒轻下来,偏每一字都咬得淬了血般狠戾,“我父亲替他肝脑涂地一辈子,他是失了心智,连是非清白都辨不清了么!”
说罢俯身,半幅素袖轻轻覆上婉儿唇畔的暗红,可那血偏不依,愈拭愈晕,顺着袖角爬上他腕骨,再一寸寸往袖口深处漫。
成了道看得见、摸不着,更捂不热的伤口。
终于,他下定决心:“我不逃。”
“逼婉儿嫁进将军府,本就不是父亲的意思。”
血债压顶,背后分明有人磨了十年刀,专等今夜开封。
颜映柳的外祖军功赫赫,早成了皇帝喉中倒刺,父亲老谋深算,岂会主动把全家绑在这枚炮仗上?
疯了不成。
当年他红着眼拍门,质问为何葬送婉儿一生,门内只回一片沉默。
如今懂了,那不是固执,是父亲不敢出口的软肋,是被人掐在掌心的死穴。
真是恨不得将他逼疯!
“刀口指向谁,刀柄握在谁,总得查个水落石出。”
他缓缓回身,周身气息都冷了下来,原本温润的眉眼此刻竟透着股狠劲:“婉儿,你且看着。”
“哥哥就是把这身骨头拆零散了,也要让幕后那人,一根根吐出来。”
秋香在一旁听得浑身发寒,手脚都软了,“公子,万万不可!皇权压顶,咱们抗衡不了,您别一时糊涂犯傻啊!
上官钰当真是气疯了,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信。
可便是父亲真故意为之,目的是用满门鲜血铺就了他和婉儿的生路,可若不能把那些躲在暗处啃食人命的魑魅魍魉揪出来,让婉儿到死都背着“逆臣之女”的名头,他又有什么脸面,在黄泉路上见妹妹。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猛地站起身,转身便夺门而出。
门外的小弟子惶然趋前,声音里带着慌:“大师兄。”
“劳烦你,替我把妹妹葬在谷口老梅下,”他声音平静:“再告诉师父,弟子此行,不归无期,亦不必归。”
“大师兄!万万不可!”
山风猎猎,吹得弟子衣袍鼓胀,像只急于拦人的雏鸟。
他伸手扑去,上官钰微一侧身,动作轻缓,却似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渊。
所有劝阻霎时坠底,无声。
“大师兄!”弟子嗓子喊得发哑,沉下心来理性道:“铁案已定,朱印一盖就是板上钉钉!您这一去,就是自投罗网,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啊!”
上官钰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指节。
那一点干涸的血迹,深深嵌进掌纹,再也抠不出来。
纵使今日赴死,也要拉那狗皇帝垫背!
他既不肯做体恤万民的明君,便让他做个身首异处的横死昏君!
连君都当不明白,活着也是祸乱朝纲,不如一同了结!
良久,他喉间滚出低哑的声线,“如今满门血债悬在头顶,我若还守着这副残躯苟延残喘……岂不是枉为人子,枉为人兄?”
哪怕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可只要能为上官家讨回半分公道,能让婉儿瞑目,这趟浑水,他便闯定了。
害了忠臣,还想安享晚年,哪有那么好的事!
上官钰偏过头,吩咐道:“秋香,你在此处稍候,我去取件物事便回。”
“记好了,”他顿了顿,嗓音压得极低,“婉儿不在的事,半个字也不许漏。便是将军府的人,也给我咬死了。”
他素来说一不二,认准的事便是父母在世时尚且拗他不动,如今更无人敢劝。
不过片刻,一个青布包袱已握在他手里,他一步掠至秋香跟前,指尖攥住她腕骨,声音短促却带风:“走,快些同我回府。”
话音未落,人已拖着她迈下石阶。
车夫犹自歪在辕上做梦,猛地被脚步惊醒,睁眼便见山道上掠来两道影子。
前头那位分明是早间抬上去的娇贵夫人,此刻却换了清瘦男子。
车夫愣神间,钱袋已沉甸甸落进掌心。
秋香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钩:“这是赏你的。”
“我家夫人来时不慎落了水,就换了身衣裳,你回去若有人问起,只照这话答。”
“回城若有人嚼半句舌根……”她指尖在喉前一划,眸色狠得不像丫鬟,“你这脖子,就别想要了。”
上官钰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目光落在人身上时,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让人浑身发紧,连掩饰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有哪句话,听不懂么?”
车夫手一抖,钱袋差点掉地上,忙不迭点头,嘴里连串“晓得晓得”,掀帘的动作比先前抬人时还要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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