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车帘翻起一角,露出里头幽暗的车厢。
上官钰俯身而入,青衫下摆随之没入阴影,像一尾鱼无声滑进深潭。
秋香紧跟其后,指尖犹颤,却死死攥住帘布,车轮吱呀滚动,载着满车隐秘与杀机,朝京城疾驰而去。
“秋香,我且问你,”上官钰靠在窗影里,他语气平得几乎融入车轴的吱呀,“我与婉儿,相貌可有异议?”
秋香正拭着眼角,闻言指尖一抖,帕子险些掉了。
“这……”她抬眼匆匆一瞥,又慌忙垂下:“夫人姿色,在京城是数得着的……”
话到一半,她意识到跑题,赶忙补救,声音压得极低:“可公子若描了眉、点唇,再披件软烟罗,只怕……比夫人还要艳三分。”
上官钰低低嗤笑,指节在膝上敲出慢而清的节拍:“蠢丫头,谁论艳不艳。”
他抬眸,眼底浮起极浅的温柔,“在我心里,婉儿自是最好看。”
他语调一转,像风突然折了方向:“我自幼灌药,虽也习武,可肩骨比常人窄,身形也薄。”
“若换她的裙,学她的声,你说……”
车外日光一闪,映得他半边面容凝重:“不熟的人,辨得出么?”
秋香怔住,目光在他清瘦的下颌与微凸的喉结间游移,蓦地明白过来,呼吸都放轻:“只要公子敛了喉音、微含胸,再借软裙束腰,便是近身丫鬟也难一眼识破。”
上官钰点头,眸色沉如夜潮:“那好。”
脂粉盒揭开,一缕茉莉冷香在车厢里荡开。
上官钰两指拈起那张人皮面具,对着窗缝漏进的微光照了照,薄得几乎透明,经络却清晰,仿佛真能从里面渗出血色。
“我不常回去,对将军府的情况全然不知,我再问你,婉儿嫁入将军府三年,将军回过府么?”
他语气随意,指尖已蘸了珍珠粉,轻轻晕开,亮若碎星。
秋香摇头,声音压到最低:“拜完堂,盖头都没掀,将军就披甲出征。”
“新婚夜,夫人独守空房,只听外头更鼓三声,喜烛便熄了。”
她顿了顿,抬眼偷看上官钰,又道:“倒是皇贵妃娘娘,月月召夫人进宫,赏花、品茶、抄经,一坐就是半日。”
说到“皇贵妃”三字,秋香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上官钰轻笑一声,把面具覆到脸上,指腹沿着下颌一点点抚平,“……这样。”
在他刻意拿捏的姿态里,嗓音悄然低柔下来,裹着女人家那般的轻软婉转,纵还有些微生硬的痕迹,却已模糊在这柔调里,再不显突兀。
“我记得,她是颜映柳的生母,”他对着铜镜微抬下巴,喉结在领口立领下悄然隐去,“儿子在前线拼命,母亲在京中照拂儿媳,倒也合情合理。”
他抬手,将最后一抹胭脂精准点在唇心,指尖收回时,唇瓣轻轻一抿,血色随之晕染开来。
艳色灼灼,偏又裹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冷意。
“秋香,”他放下镜,“回府后,就不要在旁人面前叫我公子了,如何称呼婉儿,便如何唤我。”
只是眼下丞相府是万万回不得的,即便顶着婉儿这张脸,也怕被人抓住由头,硬扣上“抗旨”的罪名。
上官钰两指捏着帘缝,目光穿过灰墙黛瓦,落在远处城楼高耸的剪影上。
“就这儿。”他轻声道。
车夫一勒缰绳,青篷车吱呀停进巷子背阴处。
上官钰松开帘子,指尖在膝上敲了一记,“你先回府,取婉儿最素的那件襦裙来。”
“小路进后角门,若撞见巡丁,只说我落水受惊,需静养换衣。”
“话不要多说,谨慎为好。”
秋香咽了口唾沫,点头如捣蒜,掀裙跳下车时,腿软得几乎跪地,却不敢耽搁,贴着墙根一溜烟跑了。
上官钰独坐车中,取帕子拭了拭颊,把最后一点男子轮廓掩进阴影。
半晌,他抬手,自鬓边缓缓抽出一枚银簪,正是婉儿来时戴的那支。
“抗旨?”
他低低嗤笑,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老不死的,我偏要抗给你看。”
巷子旁有家小饭馆,恰逢午时,里头坐得满满当当,划拳声、谈笑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隔着糊着油纸的窗纸飘出来,一下下砸在马车壁上,格外刺耳。
“……毒入骨髓,膝盖以下皆废,连站都站不稳,何况提枪?”
“啧,天纵英才,如今只剩一张好面皮喽。”
字字如钉,钉在他本就乱麻般的心口。
上官钰指下一紧,车帘“啪”地落下,隔了光,也隔了那些唏嘘。
原来……竟是这样。
他想起秋香那句“战功相抵”“留夫人一命”的格外开恩,竟是用一双腿、半身内力换的。
恨意忽然找不到落处,像一拳打进棉絮,反震得自己胸口生疼。
此时,车外马蹄杂沓,金吾开道,百姓山呼“殿下千岁”的声音由远及近。
闻言,他忽地伸手,再次掀帘一线。
长街尽头,玄金王旗猎猎。
仪仗最前,一匹乌骓缓步而来,马鞍空置。
鞍旁,轮椅里坐着的人着银白轻甲,膝上覆着玄狐裘。
阳光斜照,狐裘边缘浮起一层毛茸茸的冷光,映得那张脸愈发削薄,眼尾却仍带着旧日沙场磨出的锋利。
乌骓每走一步,轮椅便随之一顿。
铁轮碾过青砖,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嗒”声,像钝齿锯骨,一声声,把“天之骄子”四字锯得七零八落。
百姓跪了一地,呼声震天。
那人只半垂着眼,唇角勾着一点极浅的弧度,既像对世事的轻哂,又像对自己的自嘲,在平静里藏着说不清的意味。
上官钰隔着喧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神医谷后山,春雪未化,少年翻墙而入,银枪挑落一树梨花,冲他扬眉:
“原来你躲在这儿,难怪找不到你,还是不肯同我说话?”
那时的人站在墙头,背对烈阳,枪尖雪亮,整个人像一柄才出鞘的剑。
如今剑折了,枪也钝了,只剩一张人皮面具,一副残腿,一肩风雪。
车帘再次落下,遮了光,也遮了远处那道背影。
恨意未消,却添了新的筹码。
他要去将军府,以婉儿之名,亲手掀开这局棋。
亦要以己之身,看看那副轮椅里,到底还藏了几分为妹妹的真心。
没过片刻,秋香提着个锦缎包袱气喘吁吁跑回来,鬓角的碎发都汗湿了,贴在颊边:“夫人,衣裳取来了!”
她往巷口望了眼,语声急促,“我回来时见将军的仪仗已经进城,这会子怕是快到府门前了,咱们得赶紧进去,迟了被人撞见就糟了!”
上官钰点头,在车厢里换上那件襦裙。
随后他抬手,指尖最后在眼尾那点黛色上轻拢慢捻般一掠,确认色泽匀净,声音压得低柔,“先进来,替我梳个婉儿常梳的发髻。”
秋香忙凑上前,执起牙梳,却仍在镜里怔神。
铜镜中,上官钰已半阖眼,任她分缕挽髻。
乌发流水般穿过梳齿,每挑起一束,他便轻声提醒:“婉儿喜留两缕碎发垂颊,掩住颧弓。”
或是:“髻心不用太紧,她惯让发尾松一点,像春睡刚起。”
语气淡淡,却字字精准,仿佛把妹妹的旧影一寸寸嵌进自己骨缝。
不过半柱香毕,就堕马髻斜挽,珠钗三两点,碎发垂肩。
上官钰微侧首,镜里人便也跟着轻转,水绿衫摆漾出半月涟漪。
他伸手抚过鬓边,忽然低笑一声,却似冷漠:“颜映柳若真记得自己妻子的模样,便该认出我。”
“若认不出……”话语戛然而止,他指尖轻弹,铜镜“叮”地低鸣,似替主人续上未尽的杀意:“那他的腿,算是白废了。”
借这张与婉儿无二的面庞,上官钰缓步长街,亦难避行人侧目。
绸缎庄的老掌柜隔帘遥望,低叹伙计:“昔年上官兄妹,皎皎如兰,一朝零落,惜哉!”
语声入耳,他藏于广袖之手暗暗收紧,指节青白,掌肉几被指甲刺破。
血债,终须血偿。
沉冤,必使昭雪。
主仆二人方踏进将军府,却见空廊冷榭,风卷尘阶,杂役仆妇皆无踪影,寂若荒宅。
实在诡异。
上官钰脚步微顿,低声问秋香:“方才你入内,可曾遇人?”
秋香摇头,眸色惶惶:“半个也未瞧见。或说将军将归,众皆趋往前庭伺候,连莺儿姐姐亦不知所踪。”
“站住——!”
尖声划破空廊,上官钰回身,只见粉纱一闪,一婢女装扮的丫头叉腰立于阶前,鬓畔海棠绢花颤得张扬,衬得身后几名小丫鬟愈发瑟缩。
秋香怕他不认得,忙贴耳低语,气息细若游丝:“她便是皇贵妃指来的莺儿,素日最擅仗势欺人!”
莺儿已抢至近前,眸光刀子似的在上官钰身上剜了一圈,嗤笑几乎要溢出唇角:
“哟,这不是咱们将军夫人么?一跑三日,如今舍得回来了?谁知钻的是哪门子暗沟窟窿!”
她指尖挑起水绿裙角,轻蔑地弹了弹,“换新裳作甚?莫不是在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怕将军撞破?”
话音未落,她忽地一拍掌,脸色陡沉,声线拔高八度,“娘娘有令,命我盯紧你这不安分的!今日将军回府,你若敢添半分堵……”
她眼尾一挑,寒光迸射,“我即刻入宫禀告,扒皮抽筋,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上官钰原打算把莺儿当蝇虫挥开。
丞相府回不得,婉儿的旧阁总能回,翻箱倒柜,或许能找到父亲那本糊涂账的尾巴。
可对方接下来的话刚出口,便像一桶冰渣劈头盖脸浇下,上官钰周身的气息瞬间凝固,脚步像被钉死在原地,任凭怎么用力,都挪不动半寸。
“咦,哑巴了?”莺儿见他默然,越发得了意,刻薄话连珠而出,句句带刀。
“说到底,不过家破人亡的孤女,失了娘家撑腰,脾气倒见长,骨子里就是贱,还想装哑巴……”
“啪——!”
脆响炸破死寂,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四起,枯叶簌簌乱飞。
莺儿踉跄两步,粉颊上赫然五道红痕,眸中嚣张尚未来得及褪去,便已碎成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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