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钰缓缓收掌,袖角随着动作轻振,仿佛只是拂开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声音依旧低柔,却无半分暖意:“我当时是在我身边犬吠,原来是你啊。”
莺儿捂脸跌地,指缝间透出五道赤痕,杏眼瞪得几乎裂开:“你……你疯了?!你敢打我!”
“打你?”上官钰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眼尾斜睨着她,语气里裹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需要向你的皇贵妃报备么?打便打了,你又如何?”
话音未落,他倏地俯身,袖风卷着清冽冷香扑人面门,第二掌已带着劲风狠狠落下。
他不做半分停顿,手腕翻折,反手便是第三掌,掌风比前两记更烈,带着不容躲闪的狠劲。
莺儿惨叫着扑倒在尘埃里,唇角被石子硌出艳色血珠,混着泥点溅在地上。
上官钰单膝半蹲,两指捏住她下巴,迫使那张狼狈的脸仰起。
指骨微一用力,莺儿下颌咔哒轻响,泪珠混着泥污滚落,却挣不开那钳制。
“一个奴才,”他眼底寒光似刃,一寸寸逼进,“平日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婉儿温顺,从不诉苦。
每次相见,只道思念,不言府事。
如今想来,宫派之人,骄奴欺主,暗里磋磨,竟成常态。
上官钰指腹猛地收紧,目光牢牢锁着莺儿因疼痛而拧在一起的五官,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却字字带刃:
“你口中的孤女,曾经历的那些炼狱般的日子,你一样不少,都要亲手尝一遍,连本带利还回来。”
这些人,不过欺婉儿性子软,便敢蹬鼻子上脸,把主子当泥踩。
一想到妹妹在此,日日须看这般嘴脸,他这做哥哥的心口便如万针齐扎,疼得透不过气。
秋香早惊掉了下巴。
自家夫人素来温顺,纵被恶奴骑头,也只会低头忍泪,何曾见过这般雷霆手段?
还得是公子,打起巴掌来半点情面不留,那力道、那狠劲,真是心狠手辣,看得人都心头一凛。
太痛快了!
“你敢打我!我可是皇贵妃娘娘的人!”莺儿趴在地上,涕泪横流,仍尖声叫嚣,“你个疯子,疯子!”
“待将军回府,我必如实相告,叫他扒你一层皮!”
上官钰闻言,低低笑了笑,那笑声在空气里打着转,“好啊。若他扒不了我的皮,你便仔细你的皮。”
她正哭嚎得撕心裂肺,忽像被火舌烫了指尖,猛地扑爬向上官钰身后,尘土飞扬里,尖嗓划破回廊:
“将军!将军……您可回来了!这毒妇当众掌掴奴婢,您要为莺儿做主啊!”
上官钰侧身,缓缓回眸。
青石板尽头,轮椅正一寸寸碾近,随着那双废掉的腿,猝不及防刺进他眼底,涩意瞬间漫了上来。
厌恶,又莫名添了几分。
婉儿被欺到如此境地,何尝不是这位将军默许的罪证?
那双腿残与不残,在他眼里,一样碍眼。
轮椅停驻,风掠衣角,卷起尘埃。
两人隔空对视,一人假似温婉含笑,一人实则眸色深沉,暗潮在无声中汹涌。
来人一身锦袍映日,银云暗涌,流转如星河坠衣。
因病弱而偏白的肌肤衬得眉尾不锋而利,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如春水初融,却含三分料峭。
浅棕瞳仁澄若清泉浸玉,一望之间,令人失神。
再望,便觉泉底藏刃,寒光暗潜。
他不露锋芒,只闲闲而坐,已叫人不敢高声。
仿佛鞘中利剑,虽未出寸,已觉颈侧生寒。
倘若说他是深闺芝兰、庭阶玉树,亦无人不信。
谁能想到,这般风清月朗的皮相下,曾握刀饮血、镇雪卧沙?
上官钰心底蓦地浮出三字,笑面虎。
齿边含笑,舌下藏刀,一抬眼便可定人生死。
众仆跪了一地,额尖几乎抵着青石缝。
上官钰亦俯身,衣摆扫过砖面,声如碎玉,却脊背笔直,眸光不弯,直迎那轮椅里含笑的人。
“贱婢以下犯上,借皇贵妃之名逞凶,我只赏她两掌,已是仁厚。”
先声夺人,他语线柔婉,续道:“往日纵得太过,倒叫她忘了谁是主子。”
他眼睫半垂,遮去眸底翻涌的恨与痛,声线愈发轻软,却字字透寒,“既口无遮拦,又当众冲撞,不如杖毙了事,也好叫阖府警醒,省得再污我上官门楣。”
语罢,只见唇角微勾,水袖掩住指尖,目光却直直钉在颜映柳脸上,
“将军,意下如何?”
“杖毙”二字一出,莺儿面血色褪得比身上的裙色还白,她滚爬着扑向轮椅,哭声尖得划破静空:
“不要,不要啊!将军救救莺儿!莺儿再不敢了!求您念在多年端茶递水的份上,留奴婢这条贱命!”
“奴婢……奴婢是娘娘身边的人啊!”
侍卫横臂一挡,低喝:“将军腿上有伤,岂容你冲撞,让开。”
颜映柳面不改色地抬手,指腹贴着袍角轻轻掸动,动作极缓,拂去的是看不见的尘灰,落指却重若千斤。
随后,他抬眼,声音温润带凉:“初来那日,你还同儿时一样怯生不敢抬眸,如今倒养出爪子了。”
语罢,目光越过莺儿,落在上官钰绷紧的肩头,唇弧未改:“夫人所言,甚是。”
短短五字,听得莺儿脸色煞白。
“府中不缺恭顺之人,却也少有这种愚蠢至极之人,既敢犯上,留着也是碍眼,杖毙便是。”
家丁们个个如凶神恶煞的虎狼,上前一把攥住莺儿的后领,将她像拖死狗般倒拖着粉裙往外走。
“不,不是的!不是的啊将军!”
“是她先打的奴婢,奴婢没有以下犯上,冤枉啊将军!!”
“啊啊啊!上官婉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莺儿尖叫划空,初犹咒骂,继则哀嚎,终化作断续痛吟,随板子闷响一路远去,回荡于空庭,声声撞骨,连风亦带血腥。
上官钰未回首,耳力将那一路惨叫与闷响尽收眼底般清晰,可心底却没有半分想象中的畅意。
恐怕经此一事,府中上下再无人敢轻慢他。
然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亦将如苔,暗生幽处,拂之不去。
他心底暗自转着念头:婉儿的小院就在前头,隔了半座园子,偏安又清静。
莺儿来寻衅,八成是有人授意。
可颜映柳偏偏此时路过,不偏不倚撞见这场热闹,巧得就像一张早张开的网,专等他往里钻。
“将军凯旋,臣妾未能远迎,失礼了。”
他侧身微福,衣袂随动作轻垂,“不知将军特地寻来,有何吩咐?”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热络,只余恰到好处的疏离。
婉儿与颜映柳成婚三载,正经话尚不过十句,若说“思念”,未免荒唐。
说出来谁信。
而他自己,对颜映柳的厌意已攒了足足十余年。
那声规规矩矩的“臣妾”撞在耳畔,颜映柳身形微顿,眸底掠过一丝怔忪,随即唇角勾起,弯眼一笑。
浅棕瞳子泛起温润的色泽:“夫人倒是爽利。一别数载,为夫……确实有些想念。”字句轻缓,却藏着压了许久的缱绻。
上官钰:“……”
颜映柳仿佛没嗅到周遭的微妙气息,唇角弯着的弧度未减,笑意温温淌在眼底:“母妃惦记你得紧,方才进宫听她总念叨,盼着你与我一同去永康宫,咱们陪她好好唠唠家常。”
“我已面禀父皇、太后,礼数周全,夫人不必忧心。”
上官钰指尖猛地收紧。
秋香早言:颜映柳不在京时,婉儿与皇贵妃苏氏往来最密,然苏氏所遣莺儿却敢肆意欺主,这“婆媳亲厚”四字,只怕刀光剑影,皆覆于锦绣之下。
此去永康,步步皆在刀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嗯。”
话音方落,秋香已仓皇上前,嗓音拔尖:“夫人……不可!”
众目倏然齐聚,秋香一颤,脖子都缩进衣领,面颊烧得通红,嗫嚅半晌才挤出声音:“奴婢……奴婢只是想说,夫人可否带奴婢同去?“
“奴婢也想……想见识皇贵妃娘娘的凤仪。”
上官钰暗吐一口气,斜睨她一眼,语中带几分做作的娇嗔:“想去便直言,慌慌张张的,叫人看笑话。”
“是奴婢不好……”秋香忙垂首应声,紧跟其后。
直至登上马车,车内幽暗,唯车轮碾过青石,声声敲心。
两人隔案对坐,相距半臂,却似隔着山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破这段故作陌生的沉默。
车帘外朱红宫墙疾退,忽听人唤:“婉儿。”
上官钰猛地回头,眉峰无意识地轻蹙。
这声线太自然,仿佛已在唇齿间辗转唤过千百次,陌生又刺人。
颜映柳凝望着他,眸底的笑意悄悄收了几分,“侯府之事,我回京后便听说了。这里头定有蹊跷。”
话音顿了顿,他声音微沉,带了点不容错辨的郑重,“只是眼下证据不足,你在父皇与母妃面前,切莫冲动求情,免得引火烧身。”
顿了一顿,他又补了一句,语气沉而笃定,掷下一句沉甸甸的承诺,“放心,为夫会替你查,定会还丞相府一个清白。”
“……”上官钰的表情犹如见鬼。
颜映柳与婉儿本就情分淡薄,他却肯这般费力为丞相府翻案?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
念头在心底打了个转,他忍不住抬眼追问,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将军可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上官钰心里跟明镜似的,后宫里忌惮苏皇贵妃的人一抓一大把,颜映柳更是众矢之的,凭他的手段,怎会半点风声都没摸到。
可颜映柳只抬指轻抵薄唇,玉白指尖在淡粉唇畔一点,语气却带着点警醒:“夫人,隔墙有耳。”
眼尾还含着那点子未散的玩味,“再者,我真不知谁是那幕后真凶。”
他轻轻摊手,姿态舒展,神情诚恳得近乎无辜,像讨糖不成的稚子般坦然:“我只是信上官大人清白。”
“真相如何,总得查过才见分晓。”
此后任上官钰再如何旁敲侧击,抛出话头试探,他皆笑而不语,任谁也窥不出半分真意。
未免也太装了些,上官钰只觉闷得他几乎要炸。
索性“哗啦”一声推开车门,携着满腹躁气一跃而下。
侍卫随后推着颜映柳跟上。
他自顾迈步前行,没留意身后动静,待察觉寂静时已走出数步。
回头望去,那人正垂眸静坐,睫影覆下半月阴影,唇角微撇,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嗔怨与委屈:“夫人走得好快,都不等等我,方才还一直问个没停,现在又留我一个人。”
上官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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