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租的这房间很小很小,在二楼拐角。
一楼是房东一家,二楼则全部对外出租。
二楼一共五间房子,呈口字式格局,左右各两家。中间那家光线最好,视野也最是开阔,只因那口没封。
在母亲搬来之前,楼上已经住了四家。
剩下的那间,窗户正对着楼梯。
上上下下的人走到一半,不需抬头就能将屋内看个干净。
屋里也确实干净。
因为家具少。少的可谓家徒四壁。
紧靠窗户那面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折叠床,刚好够我和母亲两人同住。
床尾不远处是一张米黄色折叠桌,五十块钱,是我和母亲一起买来的。关于这张桌,我和母亲还曾起了点「小争执」。原因是我想买个二手的,母亲没说话,坚持拿了它。回家路上,母亲哭了。她说,我能挣钱,能养得活咱俩。区区二十几块钱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操心的。
我依旧嘴硬,笑着回,没有,我真觉得那张带梅花的还不错。
绿灯亮起。母亲不说话了,擦干眼泪,一手牵我,一手携起五十块。
过了十字路口,她带着没整理完的哭腔,说了句,母亲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眼眶发涩,心也堵。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后来,桌上又放了一个电磁炉和一口锅,以及两副清洗干净的碗筷。
我们母女二人的所有衣服则在床下鼓鼓囊囊的塞着,剩下的一亩三分地则放着两个正红色的塑料椅。
打开房门,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放了电磁炉的五十块。
我随手开灯,把书包随意扔到床上。弯腰从床下拿出椅子,习惯性拆出一个来。再从口袋里取出刚买的晚饭,吃了两口,一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辣椒真的太辣了。
饶是我那么能吃辣的人,都被辣哭了。
放下手里的夹馍,转身趴到床上,右脚不小心踢到了刚刚随手放回床下的另一张椅子。
脚上生疼,嘴里生疼,疼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哭了一会儿,我出门洗了把脸。
水管在楼梯口,离我的房门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草草抹了两下。
抬眼平视前方,一片红砖绿瓦,却没有一处是我们的家。
转身回到屋里,打开书包,翻出手机充上电。等待一会儿,开机,从六点到六点二十,定了不下五个闹钟。
关灯。
睡吧。我告诉自己。
一觉醒来不知道是几点,磕磕绊绊摸黑拿到手机,十二点零三分。
都说晚上最宜滋养负面情绪。
我又想起了母亲。
平日里她几乎都是一个人睡在这个出租屋里,生活的重担也都压在她一人肩上。
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她的心情跟现在的我相像——活着好累,不如一了百了。
考上黄城一高后,我本想办理走读,和母亲同住。但母亲考虑到我每天五点半的早自习和十点整的晚自习后,毅然决然一票否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十点太晚了,回来干嘛?早上五点半进班,几点得起来啊?冬天那么冷,天又黑,不安全。不要花时间浪费在路上,多睡一会是一会,就住学校吧。”
尽管我在母亲怀里又滚好几个滚,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脑子又昏昏沉沉。
隔天一早我是被第四个闹钟吵醒的,六点十七分。
我腾地起身,刷牙洗漱,一切准备妥当就动身朝学校走。
早餐随意在学校一侧的快餐店解决。
考点在黄城一高。凭借地理优势,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座位。
同一考场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但还好,平日里并不怎么来往,也省得提起精神去应付。
一晃两日过去了。
我的高三生涯终是交了卷。
刚考完试,我就去一家饭店应聘小时工。
不为别的,只为那碎银几两。
某日,我正在后厨洗碗,老板娘从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楼上有电脑,去查查吧。
不出所料,成绩很不理想。
没两天,本科分数线也出来了。
都说这年考题难的吃屎。考试那两天,随便进哪家饭店都能听到几句不远不近的咒骂声。
有骂出题人的,有骂考场内没空调的,独独没有一个是骂自己的。
我只是安静听着,反正,难不难的我都考不上。
几天后出的分数线让我本是平静的心荡起涟漪。
本科线创近十年来史上最低,二本堪堪四百二。
而我,低了二本线十分。
我先上网查了查志愿被录取后不入学用不用负法律责任一系列等延伸问题。在得到否定答案后,这才随意将安城师范大学填到志愿里。
上不了大学,收封录取通知书留作纪念也是好的。
忙完这茬,我便继续投身于我那做六休一的后厨事业。
心里则是盘算着等手里有三千块钱,就回井川呆一段时间。
井川是母亲的家,也是我现在最想用来荒度光阴的地方。
“耳耳?”刚给一楼一桌客人上了盘青椒肉丝盖饭,身后响起一个熟悉且温暖的声音。顿时有些后悔下楼送餐,应该一直在二楼呆着的。
面上挤出一丝不达眼底的笑,转身望向来人,开口唤了声,“张姨。”
张姨是当年村里的邻居,平日里对我很是照顾,只是搬走后的这些年没了交集。
还记得当年我两家共用一面院墙,最北那处不知是何缘故,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坍塌着,也不知道这会补上了没。
低头唤人的功夫,张姨已走到跟前,伸手牵住了我,“在外头看着像,这么多年没见,都长成大姑娘了。”
面上还是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几了?”她的确记不大清了,毕竟好几年没见,但近期发生的事,她多多少少的听到了些。
“刚高考完。”
“出成绩了吧?”
“考得不好。”
“陆陆,上菜。”胖大厨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也解救了此刻的我。
“张姨,我先上去了,这会饭店正忙,不好意思了。”边说边伸手指着二楼。
“陆陆!”又是一声,语气里明显带了丝焦灼。
我忙转身上楼,耳边隐约听到一句我改天再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八月十五一早,我收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陆陆静吗?”
“是。”
“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去。”
彼时我正在前往饭店的路上,饭店西边一百米处的大院里,正是邮政。
“五分钟,我自己去取。”
挂了电话,先去店里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得了同意,这才朝西走去。
“你好,取快递。”
“名字。”
“陆陆静。”
快递员扫货出库,这十八年起早贪黑的努力转眼就到了我手上。
沉甸甸的,比想象中。
又过了一周,我向老板娘提了辞职。借口早已找好,要收拾收拾准备去上大学了。
鬼知道,我连那快递的封皮都没拆,一直压在出租屋的床铺底下。
因那高昂的学费,早已将我远远的拒之门外。
真实原因其实是,我打算回井川去。这里的出租屋,我也不打算再租了。
老板娘当天给我结了帐,一千零五十。多的五块是她特意凑的整。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自食其力挣到的工资。
可惜能让我与之共用的人,却不在了。
八月中旬的晚风依旧带着蒸腾的暑意,我带着巨款迈出饭店,没走几步,白色T恤就粘在身上。
我抬脚朝回出租屋的反方向走去,打算去最近的店里买支雪糕降降暑。
“耳耳。”我回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
上次告别时隐约听到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
我转身朝张姨走去。
“张姨。”
“哎,有时间吗?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暂时搁置住买雪糕的打算,我前去超市买了两瓶冰水,又朝路边的长凳走去。
一瓶递给张姨,另一瓶则迫不及待的放到脸上冰。
双颊的凉意慢慢缓解了我内心燥热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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