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一六七年夏，朝廷颁布新税法，对过往的税务管理进行变更，举国哗然。
新法规定，废除丁税、地税外的其他杂税，由依据人丁户数征税改为依据资产多寡征税，由朝廷定期审查户等和田亩，颁布统一的税额标准。以务农、务桑等生产业为生的百姓若不便缴以钱财，可按朝廷规定的价格以物抵钱，如若买卖土地需建立在保证农民基础耕地的前提上。详细监督措施及配套措施见税法条文。
改税后，税收比例重新调整，重头落在了商贾巨富身上，普通百姓赋税减轻许多，不禁喜出望外纷纷拥戴，而官僚地主无法再避税，有的人便企图抗拒不从，陶瑞受命于朝廷，奉旨推行新法，对于拒不纳税的巨富镇之罚之，利落强硬如雷霆过境，无论位高者权重者均是一视同仁毫不手软，没过多久，余清夜便接连收到以各种由头参他的奏疏，却置之不理，反抗声最终在陶瑞的手段和余清夜的默许下渐渐消停了下去。
新法推行后，朝廷税收大幅上涨，农业商品化得以发展，部分官僚富商反抗无门，似乎在寻找新的出路，种种损益与变化余清夜都让陶瑞时时汇报，他一面处理着无尽的政务琐事，一面思考着应对内忧外患的部署，忙得不知时之几何，待推行新法一事基本落定，一晃神便已入秋了。
宫内，伺候的小太监给柯熙奉上茶，柯熙端起茶杯掀盖一拂，便是扑鼻清香。
“今年新进的庐山云雾，老师若还喝得惯，晚些便差人送去府上。”
余清夜与柯熙对坐闲谈，制定税法时间紧张，前段时间一直让柯熙陪自己昼夜探讨，以期尽快制定出一套方略，余清夜深知，以柯太傅的年纪这般折腾实属不易。
柯熙豁达一笑，丝毫无拘谨之态。
“那老臣就多谢圣上恩典了。”
“应是朕谢过老师，新税法多亏了老师完善诸多细节，才得以实施。”
此次税法改革，既要改善民生，又要可以打击盘剥民脂民膏的权贵，其变更的方向，他虽有个大致的构想，可是具体的切实可行的落地条款，以他尚且不足的治国经验，是难以胜任的。柯熙作为先帝时期的元老，替先帝出谋划策多年，若不是有他考虑细节，税法改革恐怕终是空中楼阁。
“圣上真是折煞老臣了，老臣不过是尽一尽人臣之责，实施还需倚靠圣上。此次变革利国利民，黎民苍生定会将圣上的恩德铭记在心的。”
余清夜浅笑着摇了摇头，他不需要被铭记在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居其位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端起茶水轻轻吹拂，清雅的茶香漫溢，好像很合他的心意，他抿了一口茶水，却没有入口，似乎还嫌茶水热了些。他接着道：
“此次变革困难重重，许多权贵定是不愿的，陶瑞顶住他们的威压，税法才得以推行。”
“陶大人的背后是圣上的意愿，怎能不成事。”
柯熙笑道，余清夜总能超过他的预期，此次余清夜会让陶瑞来处理税法推行便是柯熙没有预料到的。先帝尚在时，陶瑞的能力在朝中也算是屈指可数，但是余清夜登基时，有许多大臣极力反对，他便是其中之一，余清夜在朝时，他也对圣上诸多意见，甚至几次在朝上争辩起来。在柯熙的印象中，两人的君臣关系一直都十分僵持。此番他却能摒弃成见任用陶瑞，着实有明君风范。
自己虽只比先帝年长几岁，却也差不多是先帝的半个老师，也曾有门生无数，但以余清夜的年纪，他的心性之坚定、才思之敏锐都是他心中历来最优的。他当时力排众议助他登基，除了完成先帝的嘱托，更是出于这些考量，余清夜的能力确实不负皇位。只是他心中即便有再多称赞，也终究无法宣之于口。“当今圣上是我的得意门生。”这种话怎么看也太居功自傲了。
他看着坐在身旁眉眼微垂用杯盖拨动茶叶的余清夜，脑海中纵然时刻铭记着君臣之别，心里却觉得他于自己而言，是友人之托和师生之情。
“老臣倒是未曾想，圣上会让陶大人来推行税法。”
余清夜自然知道柯熙是何意，原先这也不是他的安排。这个陶瑞立场不明，先是处处与他作对，后又调查得知了他的行踪，再后来他又在城郊遭遇了孙杭的刺杀。
他出宫之事所知之人不多，若不是孙杭安插的其他眼线，就是陶瑞透露给他的信息。即便原本他与自己种种不合，余清夜也不觉得他会同孙党一伙，他记得儿时家宴上，父皇曾跟他说过，陶瑞是个刚直不阿一心为民的好官，这样的人怎会与唯利是图的孙杭混在一起？遭遇刺杀后，他才不得不开始对陶瑞的阵营产生怀疑，也许陶瑞已经和当年父皇眼中的不同了。
然而他在朝堂上宣布要推行新税法的时候，陶瑞却立即出列请命，想要领了这推行税法的事务。这么个得罪人的苦差事，若想在官场混得顺风顺水，这种事都是避之不及，他却上赶着请命。余清夜担心，他是作为孙党的一员有什么图谋，便没有同意。
谁知此后几天，他日日往皇宫赶，请求觐见，每次面圣都有新的对税法条款的建议和补充，再反复请求担任这差事。他所提的建议，有些甚至连柯熙都没注意到，余清夜想着父皇曾经的话，便权当一搏，抛却猜疑，由陶瑞放手去做了。如今看来，陶瑞在此事上可谓尽心尽力，再加上那些参他的奏疏，余清夜对他的怀疑已经打消了一半。
“陶瑞对此事确实有一番见解，事态紧急，交于他做也得心应手一些。在国事面前，朕的一点私人恩怨何足挂怀。”
柯熙赞许一般地点点头，欣慰笑道：
“圣上万事以民生为先，天和能有圣上，是百姓之福。”
余清夜心知，柯熙的想法与先帝如出一辙，最乐意得见的便是勤政爱民的他，他如此表现正落了柯熙的下怀。他淡淡一笑，眼中却意味不明。
“父皇与老师的谆谆教导，朕一直记着。”
柯熙呷了一口茶，接着道：
“这么大的事，孙大人那边可有反应？”
“暂无消息，前些日子由他运作盐税，再折去缴税的银两，既对他有所牵制，又不至于将他逼至绝境，应当不会这么快有所动作。”
孙杭势力庞大，原本柯熙还担心，余清夜除敌心切手段鲁莽，最终反噬自身，如今看来他倒是把这个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张一弛，始终将孙杭控制在肆意妄为和举兵谋反之间。
这也多亏了先帝的悉心栽培，余清夜并非长子，先帝却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个皇储，常常亲自教导，余清夜又天生聪慧，才早早将帝王心术学了个七七八八。
见余清夜确有运筹帷幄之才能，柯熙愈发对他放下心来，只不过他未曾知晓余清夜遇刺一事。
“嗯，那些官僚士族也如圣上所料，唯恐日后再遇变数没有倚仗，纷纷投奔孙大人去了。”
朝堂局势不明晰，许多贪污败类也是潜在之患，余清夜这一手本就也是为了引诱那些结党营私或者有结党营私念头的人露出马脚。他问询过陶瑞推行时反应过激的官员富商，有些官员还联名上书要求废除新税法，简直是自投罗网，这些人有的确实是认为税法有不利之处，但多半是手中有法外财产，企图取得孙杭这种人庇佑的人，他日后都要多加留意。
“那便好，经此一事，朝中官员拥护的是谁，应当会更加分明，待到收网之日，便方便将他们与孙杭一起连根拔除。”
余清夜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侧厅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瓷器破裂之声，显然是什么人无意将器物打碎了。
那碎裂之声如同金属刀背滑过脊背一般冰冷锐利，余清夜被激得一阵头皮发麻，不受控制地皱了皱眉。他与柯熙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了然于胸侧室是何人。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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