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云起尘掰着指头，不甘心地算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怎么算，时间也不会随他的意愿转移。
相反，在他望眼欲穿的目光中，暮色仿佛更快地暗了下去。等他一回过神，发现第七天都马上要过去了。
他原本有多希望时间过快一点，现在就多渴求时间过慢一点，渴求这一天不要过去。直到最后一缕余晖也快要抓不住了，他才开始想，叶清是不是不会来接他了？
云起尘的确这样害怕着，可是之前却一直没有担心过。他莫名其妙地坚信着，只要过了这几天，叶清就会出现。可是到了此刻，所有的害怕好像一股脑全部报复回来了一样，要撑开他的眼睛，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现实。
是啊，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他，叶清凭什么管他。
自己只是一个没人在意的乞丐，而叶清呢？叶清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神仙施予乞丐吃饱穿暖，他就该知足感恩了，怎么配要求更多？
云起尘的所有盼头都像夕阳一样渐渐被黑暗吞没。
忽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但云起尘动也没动，他知道那是店小二的脚步声，不是叶清的。
果然，店小二在门外站定喊道：
“客官，小的给您送饭来啦，您开开门。”
云起尘压根就没锁门，他一直在等着这扇门被叶清推开。他还是起身过去把门打开了。店小二把饭菜放在桌上，云起尘也没看，只是盯着店小二问他有没有看到叶清。
店小二早已把内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宽慰道：
“小客官，打头儿我就知道，那个人多半是不会来啦。他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咱们小老百姓哪里攀得上？不过您放心，他已经付的银子已经够您在这住好几年了，您就放心吧。您慢用，待会儿我再来收拾盘子。”
云起尘送走店小二，索性房门也不关了，就这么对着敞开的门呆坐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店小二又来了，看着桌上没动的饭菜，连连叹气：
“唉，客官，我看您还是别等了，吃饭吧。我再去给您热热。”
说着就去收拾桌上冷掉的饭菜，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不容分说的声音。
“你，出去。”
云起尘看见来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不是叶清，但是他记得，这个人之前就跟在叶清身边，还叫他少爷。
江轩遣走了店小二，径直走过来拉起云起尘的手，二话不说就单手揽着他从走廊一跃而下，闪过几个转角，便到了客栈后门，一辆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江轩放下云起尘，对着马车恭敬道：
“少爷。”
一只白皙的手拨开了门帘，叶清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朝云起尘伸出手道：
“来。”
云起尘看着面前的不染纤尘的手，紧张地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它瞬间就被他手心的温暖握住。叶清将他拉上了马车。
江轩驾着车在街道上行进。车内，灯火随着马车的晃动轻轻摇曳，叶清看着坐在对面的云起尘，柔声道：
“尘儿的伤势可有好些？”
尘……儿！
云起尘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击得晕头转向，心上好像被什么柔软的重物砸了一下。叶清原本只能称得上平和的语气，也好像因为这个称呼，温柔被放大了数倍。
云起尘缓了好一会，才有些迟钝地点点头。
“尘儿不必紧张，我已找到一人愿意收养尘儿，他定会待你视如己出。”
云起尘看着摇晃的光影中带着淡淡笑意的叶清，一阵阵晕眩荡得他说不出话。柔和的语气和眼神，他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头一次落在自己身上。最终，他也还是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
叶清看着这个不发一言的孩子，心下对自己的选择更加没有把握。他不过是看云起尘在与那些流氓周旋时，或许尚有些学习战术的天分——或许根本没有。只是现下急需一个牵制谈开济的工具，便病急乱投医般把他推了出去罢了，若他真是可塑之才，正于自己有利，若只是平庸之辈，那也无妨。
比起能人，他现在更急需的是效忠之人。朝堂之上许多面目的真真假假，他始终不敢断定，也不敢分付信任。每一双看上去写着关切的眼睛，背后可能都盼望着他死。
叶清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靠着马车里的软垫养神。云起尘坐在马车的一角，时不时便偷偷看他，他也当没发现。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了一座府邸前，叶清领着云起尘下了马车。云起尘抬头看着夜色中气派的大门，门上的牌匾写着苍劲的三个大字，可是他并不认得。
门被人打开了，门内只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
云起尘跟着叶清走到男人跟前，叶清冲男人一点头称了一句谈老，便转过头对他说：
“尘儿，你便在这住下，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养子，称他父亲便可。过去的种种于你再无关系，明白吗？”
云起尘顺从地点点头，道了一声父亲。眼前这个让人不由敬重的男人，却没有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波澜。
谈开济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动作，他唤来下人道。
“阿顺，你领他去他的房间休息吧。”
叶清从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心里纵然不舍，也只能跟着阿顺往里走去。
云起尘原以为等到叶清来接他，就可以一直跟他待在一块了。没想到叶清只是将他从客栈送到了府上就要分别，住在客栈和住在这里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云起尘回过头看着叶清，想要再一次问他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叶清却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柔声道：
“尘儿安心住下，下次我再来看你。”
等到云起尘和下人离开，门前又只剩下叶清、谈开济和远处候着的江轩三人。
“他就有劳您费心照顾了。我已安排好，对外宣称他是您部下的遗孤便可。”
谈开济颔首道：
“老臣遵旨。”
叶清点点头，略一思索，又补充道：
“三年前若是没有您，断没有我的今天。曾经父皇经常跟我说，他待您如同兄弟，我亦可将您视为父亲。如今的江山，您功不可没，只是日后还需要多多仰仗您了。”
“臣不敢当。”
“时辰不早，我不打扰了，您早些休息吧。”
谈开济双手交握，低眉俯首，郑重而恭敬：
“恭送圣上。”
叶清上了车，江轩驾车向皇城驶去。接近宵禁，路上人已寥寥。江轩想了想，还是小声开口道：
“圣上，这几日您出入频繁，属下听人来报，陶大人好像有点起疑了。”
“嗯。”
叶清尚未完全成熟的脸上爬上了些许疲惫的神色，他把灯火熄了，透过不时被晃起的车窗帘子的缝隙，看着夜色里渐渐无人的街道。
此番谈开济的事也算解决了，但接下来朝中有很多事还在等着他。他确实没有时间再出宫了。那个陶瑞，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盼着发现他的一点错一样。叶清想起来就一阵头疼。
眼看着宫城高耸的城墙越来越近，夜幕也好像渐渐压了下来，就像父皇留给他的责任重担一样让他喘不过气。
自从他有记忆起，父皇好像就一直在他耳边反复说着，帝王之责帝王之道。他刚学会说话，就要背书识字，刚学会拿笔，就有太傅来教他难以理解的政策军事。皇弟皇妹们在放风筝时，他得习剑，皇弟皇妹们睡下了，他还得读书。
多少次他都有想跟父皇说他也想和皇弟皇妹们一块玩的冲动，可是他第一次作诗、第一次被称赞书法、第一次背完一部著作的时候，父皇都会开心地把他抱在怀里，连连夸奖他。他看着父皇眼里不加掩饰的骄傲，总是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父皇心里，跟其他皇弟皇妹都不一样。
再长大一点，家宴时父皇会把他叫到身边，小声跟他一一介绍堂中的臣子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父皇甚至会拿官员的奏折问他的看法。
于是他知道了，自己终将会坐上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所以他也放弃了所有作为孩童该有的天真快乐，始终按照父皇的期待努力着。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马车到了城下，从这里看，夜空已经被城墙完全遮蔽住了。一旦踏入这道城门，他就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年，而是人人跪拜却觊觎的九五之尊。
他也不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爷叶清，而是必须恩泽天下百姓的帝王——余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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