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昏暗,惟有一盏高挂的灯笼亮着昏黄的光。凉风瑟瑟,后院中扎着马步的少年却不断滴着汗。
云起尘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前方,好像在发呆。其实他的双腿已经酸得麻木了,只是依然勉力支撑着。
“小少爷,老爷喊你吃晚饭呢。”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远远冲他喊道。天色已晚,她连礼都懒得施。
云起尘对她语气中的轻慢全无反应,他站直身子,跺了跺酸痛的腿,径直向后厅走去。
到了后厅,谈开济已正坐在桌旁等他了。一生戎马让他在家中也仿佛正坐镇军营,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一般。
云起尘规矩地叫了一声父亲,待到他应了之后,方才到桌边坐下。
“日后看时辰差不多了,自行来后厅用餐,不要让我再差人去唤你。”
“是。”
名义上的父子俩,沉默地相对而坐,不发一言用着晚餐。
谈开济的余光扫向云起尘,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自从住进此处,一个多月以来,一直循规蹈矩,对他言听计从,说是乖巧,倒不如说木然到没有情绪似的。
住进来的第一天,他便依言开始训练,命云起尘一直绕着后院跑圈,直到几个时辰后回来,发现他的外衣上已经透出了一点点血迹,步子已经慢得还不如常人走路的速度了,但仍在死撑地跑着。除了脸色极差外,几乎没有太多痛苦的表情。他这才知道云起尘身上有伤还未痊愈。
他训练云起尘的方法完全不是十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哪怕是小时候同样一身倔强的余清夜,也未必吃得消。可是云起尘却始终一板一眼地执行着他的安排,就算没人看到也从不会偷懒休息一下。
明明他的身体素质与任何一个学武出身的人相比,都毫无优势。谈开济不禁想,难道这就是余清夜认为的合适之处?
用过饭,云起尘便向谈开济告了退,立刻又去扎他的马步去了。
已到亥时,谈开济正准备就寝,见云起尘的房间仍是一片漆黑,果不其然在后院看到了人影。
谈开济走过去,对着云起尘的左脚一扫,云起尘顿时便仰面摔在了草地上。
“起来,我看看你进步多少。”
云起尘翻身站起,与谈开济对峙着,才堪堪过三尺高的瘦小的少年在高大威武的将军面前就像一只没有丝毫威胁的小鸡崽。
但是谈开济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只跟父母走散又遇上了狮群的小猎豹。
然而只是空有信念,是无法跨越力量的鸿沟的。谈开济只要稍微使点力,就能把云起尘推个四仰八叉。
他伸出手,像拉摔倒的战友那般,拉云起尘站起来。
“力量还是太弱了。明天你去把后院的两口水缸的水挑满,不要用家里的井,东十巷那里有井,挑完再睡。”
“是。”
自始至终,他会说的就只有“父亲”和“是”三个字。
谈开济暗自叹了口气,他看起来丝毫不像个十岁的小孩子。
又练了一个时辰,云起尘才回屋休息。躺在床上,夜深人静里他不禁又开始盘算距离上一次见到叶清已过了多久。
三十六天。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六天了,这些天叶清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可是他说过会来看他的,上次他如期来了,这次也一定会赴约的吧。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觉得心里没底。虽然现在衣食无忧,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房子里睡觉,原以为马上就会结束的生命,突然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了,可是他却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了。每天的盼头就是等着叶清出现,等着再见他一面,别的事似乎都没有意义。就连对谈开济言听计从,本质都不过是服从叶清的安排罢了。
少年不适地动了动酸痛的身体,整日的疲累让他想着想着,很快就昏昏睡去了。
次日清晨,以往都是最早起来洒扫的仆人到处也没有找到水桶,云起尘已经一早就往东十巷去了。东十巷离谈府有好几里路,以他现在的脚程,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三盏茶的功夫,到了午时,就累得已差不多要耗费半个时辰了,而水缸里的水才到一小半。他稍作休息了一会,简单用了午饭,就又挑着水桶出发了。
直到黄昏时分,云起尘已经明显感到体力不支,虽然前不久入了冬,却仍是被白花花的太阳晃得头晕眼花。此时路上行人已寥寥,云起尘返回时,却发现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邸门前,知是有客到访,心一下提了起来。
只是以前也偶有几次有客登门拜访,云起尘远远地偷看观察,均是未曾谋面之人,期望落了空,便又埋头去做自己的事了。有一次他被谈开济叫去跟客人打了个照面,经过谈开济的介绍,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谓的“父亲”只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客人听说了他的来历,着力夸了一通云起尘一看便是少年英才云云,听得他直冒冷汗如坐针毡。
云起尘打算如往常一样地装作不经意地经过前厅后面的偏门,扫一眼谈开济会面的人。可是这一回,他还没往里走几步,就看到了守在前厅门口的江轩。江轩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冲他点了点头。
云起尘不由一惊,差点把水桶打翻,他快速别过头去,赶紧离开了。把水倒进了跟他个头差不多高的水缸里,他扶着水缸边沿平静了好一会,才回房去擦了身上的汗,又把汗湿的衣服换掉了。做完这些,他又踌躇起来,不敢贸然去找叶清,便费劲地思考起办法来。
前厅里,余清夜与谈开济议完了事,就起身准备离开了,谈开济送他至前厅大门,见他似乎没有要见云起尘的意思,思忖片刻便开口问道:
“您……要不要见见云起尘那孩子?”
余清夜不着痕迹地一怔,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号人似的,既已将人托付给他,自己也总不好一直不闻不问,便应了下来。
余清夜来到云起尘房门前,敲了敲门。
“尘儿。”
房门应声而开,余清夜看着眼前的少年,一个月不见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瘦弱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他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
余清夜屏退旁人,走进房内,黄昏的余晖照耀,让他褪了一分冷气。他看着少年问道:
“住得可还适应?”
云起尘跟在他后面,乖顺地笑道:“尘儿过得很好,父亲……待我也很好。”
来时余清夜已经听谈开济说了他每一天是如何度过的,心知他日子过的并没有那么舒服。
“谈老平日是或严厉了些,尘儿不必太勉强自己。”余清夜俯身,与云起尘平视,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左肋,“尘儿的伤势痊愈了吗?”
“已经没事了。”
“那便好,尘儿照顾好自己,莫要让我担心。”
余清夜说完,打量起这间屋子,曾经它是谈老的长子的卧房,谈老育有两子,小时候他们还入宫陪他练过剑,只可惜后来均战死沙场,谈老之妻悲痛离世,谈老也未再续弦,一直以来除了下人就只有他住在这将军府了。他记得父亲在世时,每逢节日都会叫谈老进宫一同用膳叙旧,如今斯人都已逝,反倒是在煎熬活着的人。
余清夜踱步到书架前,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兵书,他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就是他们一起学过的。便随口道:
“尘儿练武之余,若有空闲,也可翻阅些兵书。若只是一人之武,只可敌小众,但兵家之武,可战千军。”
“我……我不识字……”云起尘在背后绞着手指。
余清夜手上一顿,放下书,看向埋着头鸵鸟一样的云起尘,觉得有点好笑,便柔声道:
“是我疏忽了。无妨,等会我跟谈老说一声,找位先生教你便是。”
他走到桌案前坐下,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得整齐,想必也是从未动过的。
“尘儿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云起尘走过来与他隔桌对坐,摇了摇头。
他往砚台里注了些清水,一手拢袖,一手轻轻研着墨。墨色漆黑,更衬得手指洁白如玉。他今日依旧着一袭白衣,襟边镶着金丝,衣上用银线绣了流云纹。
余清夜低着头,长发半披,神情专注,手腕缓缓转动。明明才刚入冬,他身上却莫名带着一丝冷冷的雪气,整个人说不出的清贵风雅。
他取笔蘸墨,在铺开的纸上认真地写下了“云起尘”三个字。
笔落即成,字里行间似真有风起尘动的气韵,既有浮云之舒展飞动,又似斜松般瘦劲有力。
余清夜将笔递给探头看着的云起尘。
“尘儿试试。”
云起尘接过笔,尽力回忆着余清夜拿笔的手势,一笔一划模仿着他的字迹,只可惜第一次拿笔的人写得是横不平竖不直,与练字多年的余清夜比起来自然是天差地别,只能靠字形勉强辨别出写的是什么字。
余清夜不笑也不恼,平静地绕到他身边,耐心地帮他调整每一根手指拿笔的方式。
云起尘生怕自己脸会发烫,被他看到,又担心自己心跳声太大,被他听见,只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学该怎样执笔,可是余清夜触碰他的手,皮肤上传来的微凉又炙热的触感,无一不在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
“再写写看。”
平日单手提几斗米也不抖一下的手,此刻紧张地直打颤,才写了云字的第一横,余清夜就看出了还是一样结果。
余清夜暗自摇了下头,索性握住了他的右手,引导着他一笔一笔写着。云起尘的小手被他柔软的手心包围,背部若有若无地蹭到他的胸口,不由自主地身体僵直。他的长发有几缕垂到了云起尘的肩上,不时扫过他的耳朵,撩得发痒。
直到余清夜松开了手,云起尘还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竖着笔。
余清夜没注意云起尘的异样,只是看着重写的名字,似乎满意了一点点。
余清夜见日沉西山时辰已晚,站起身,便准备启程回宫了。
云起尘见他道了别,开门离去,只留给他一个白茫茫的背影,心情瞬间又跌入了无限的失落中。
每一次都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难得自己就只能在原地等着他吗?
那一天,云起尘直到子时才把水缸装满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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