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晓得那样一个征战沙场威风凛凛的女将怎么会生出茵姐儿那样温润和婉的女儿,直到我到府上五六日后见到了那位南林史家的姑爷,才明白了原委。
姑爷,该是老爷,府里无人敢用姑爷的称呼,这是夫人亲自下的命令,府上也没人敢不遵。便是全京城人都晓得是招赘进来的又如何呢?罢了,说回正题。老爷也是个圆润福相,蓄了中长须,乍一看有几分飘然感,行步稳重。那日从前厅急吼吼地进去找夫人也没失了仪态,只是临到屋门里急着唤了一声阳妮。
阳妮是夫人小名,除了老爷也没人敢唤的。老爷这样急你猜是为什么?只不过是为了那套他亲自请人打的头面罢了。这样一个出身世家浑身士人气的人,确实很难教出除茵姐儿以外别样的女儿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柔宁侯府的日子是文茵最快乐的日子。女侯虽一直病着,可是精神并不差,府里一干事务由她管着,也有老爷照应帮衬,说侯府是上京城里的最和睦快乐的家庭也不为过。
女侯性格强硬,文茵虽是温婉性子却有主见,母女俩有时怄个小气,老爷来一调和便又好起来。老爷真是世间少有的好性子,夫人和姑娘怎么恼他也不气。早上怄了气中午便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夫人偶尔还会下厨,那双能持剑的手能做出上京最好吃的笋泼肉面。饭毕文茵和女侯总会在前厅坐一会,女侯会陪着文茵查查家账,核对各个库房的账册,有时文茵会做做针线。
女侯的针线功夫不好,听府上的姐姐嬷嬷们说。当年老爷和夫人结亲时遍城里都在传说夫人凶悍善妒又习武,定然是心狠手辣的母老虎一只,说老爷为了夫人和南林史家断了往来,原是史家大房嫡长却只能跑跑商路属实不值。
这大概是人的天性,在相夫教子是女性天职的时空里,人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一个能在权力宝塔中走得比普通男人更高的女人。过去我看汉唐吕后武后,看史书不惮以最重的笔力叙写她们是如何的残暴不仁也觉惊悚,只是出于我是一个女人觉得这大概不算是好评价。如今在女侯身边再看便又生出不一样的慨然来。我是幸运的,待在女侯身边的那段日子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女人的特殊例子。
那年八月十五的宫宴,正碰上太后的寿辰,邀群臣宴饮,家眷也可同往。太后宫里亲自来人邀约。
也不知怎的,女侯那几日精神好极了,那几年她因着多年数次出征旧伤难愈一直推辞朝中诸务,只还辖管着双河隘那战后养起来的一支娘子军队伍。之后许多感女侯之志的农家女儿想要从军入伍也都归进了这支队伍。
她教了许多人生起奇志。却不叫自己的独女习武,只是叫她学习管束家务,真正做一个名门闺秀。后来我猜测是女侯多年已经受过了太多的磨难和砥砺,才只想让女儿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闺秀,顺着相夫教子的思潮主流安稳踏实地过一生,也不似她一般晚亲晚育,孤苦伶仃地熬过大半辈子才遇上一个值得她托付的人,却又愧疚于一生只能与夫留下一女。纵得桃李遍天下,到底是遗憾的。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女侯穿朝服,正冠束带,多年在家务生活中逐渐模糊的英气在她对镜正冠的那一刻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辅之以阅历的厚重,她与原先我在太后宫中偶尔能见到的要务大臣身上有同样的东西,我不能具体地说那是责任还是一种权力的肃穆,似乎以海晏河清这样的词来形容有些太过厚重,以安家定邦又太过磅礴。
这个人身上在本朝只应男子有的气概和女子具有的母性两者兼而有之。大概就像我初见女侯时所想的,她握着一把扇,好似握着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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