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宫砖,青阳王府的马车从顺义门进,因着青阳王的伤势,停当之后换了轿辇。
本来依着规矩,史文茵下车之后便要步行入内觐见,偏是沾了青阳王的光可乘轿辇。这会儿子坐在姜维桢跟前脸上便一直含了笑。
“笑了这一会子了。只是乘辇罢了,如何这样高兴?”姜维桢半天那揣着的奏疏也没看进去,所幸合上了装在身上,只去看今日着了俊兰色大袖的史文茵。
“殿下是不晓得。中秋宴进宫,妾从顺义门进,直由内侍引着走到仙华宫去的,如今进宫沾了殿下的光能乘轿辇自是高兴的。”史文茵看向穿着青色常服,戴着交脚幞头的姜维桢才稍缓了笑意。
姜维桢想起史文茵那日觐见,心知史文茵不晓得那日觐见太后自己也在,那副进退有节的样子可是叫他颇有些惊讶。
“殿下这又是高兴什么呢?”史文茵一句话才把姜维桢唤回来。
姜维桢这才反应过来,大抵是记忆里的人在自己眼前,他便一时失神倒叫抓了个正着,立时移开眼睛随口回:“稍后可见皇祖母,本王自是高兴的。”说着从怀里又掏出那份奏疏来看。不过才打开一阵子,便到了太后所居寿荣宫。
轿辇稍停当稳,史文茵便自觉先下。姜维桢从车马中出来见立于轿辇一侧推着四轮车的史文茵,晃了神。旁的夫妻,自是官人下步辇伸手搀扶妻子。但他们二人却偏偏掉了个。
事事颠倒无常,到底是他委屈了她。
“当日哀家叫司星府的人测算你们的八字,天作之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太后转了转手里的珠子,脸上含笑,倒真像祖母实心实意地替孙儿高兴,“如今子衡成亲,我也了了一桩心事,能放心不少。”
姜维桢拱手:“劳皇祖母费心了。”
“费心是小,你们夫妻二人和睦最是要紧的。”太后笑呵呵地让人拿了赏赐,史文茵赶忙谢恩。又话了一阵子,外头便有内侍官报临昌王和临昌王府的程夫人到。
史文茵颇有些惊讶,略带询问地看向姜维桢。临昌王府中并无王妃,如何又冒出来个程夫人,一时叫她反应不过。
姜维桢看出史文茵疑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解释道:“四弟前年私娶了一房侧室养在外头。前些日子才因着有孕才接进府的,因着家世便做个夫人。如今时常进宫,皇祖母喜欢。”姜维桢说着正色,史文茵也跟着坐直了身子,打量进到正殿的二人。
“孙儿拜见皇祖母。皇兄,皇嫂安。”
临昌王在前先见礼,身后那穿着清丽的程夫人才拜:“沛棠拜见太后娘娘。”
她抬起头见礼时史文茵才打量了个清楚。这女子梳着齐眉穗,面盘格外圆润,腮边略鼓,两颊粉粉的,孩子气稍重,看着竟比她还年幼些,举止倒是合宜:“青阳王殿下安,王妃娘娘安。”声音合相,听着甜甜的,有些娇柔气。
史文茵回礼,强压下心中疑虑。
“沛棠还怀着孩子,叫下人拿了软垫,坐到哀家身边来吧。”太后倒是坦荡,伸手一招。
“多谢太后娘娘,只今日沛棠怕是不敢往娘娘身边坐。”程沛棠甜甜一笑,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一眼临昌王,最后竟将目光落到了青阳王这边,嗓音甜甜说出来的话倒叫史文茵始料未及,“只怕坐了便让王妃娘娘不高兴了。”
话音一落,史文茵方才的疑虑立马被一缕不虞取代了。她面色未变,轻笑了一声,正欲应答,手却被人突然握住:“程小夫人怀着身子,我们若是为着这点事不高兴,岂非与四弟和祖母不快。小夫人常常陪伴皇祖母,本王与王妃自是高兴还来不及。程小夫人也不必推脱了。”
姜维桢只含笑看向姜维楷,最后才轻轻扫了一眼突然发难史文茵的程氏。
程氏面色未变,还噙着笑:“殿下说得是。”
太后于上座似是没听出来机锋一般,又亲切地招了招手。姜维楷也仍笑着,说话间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史文茵。史文茵只当没察觉,被姜维桢握住的手却悄悄地回握了过去,贴住了他的掌心。
回去的路上,史文茵道了谢便没有再问。姜维桢见她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略有些无奈:“想问什么便问吧。”
“想问的都是些妇道人家的闲话,妾还是回去问梁妈妈吧。”史文茵神情有些为难。
姜维桢闻言失笑:“我伤后一直不曾上朝,日日闲在府里。朝务没听多少,闲话倒听了一箩筐。闲话问闲人岂不正好。若不告诉你,倒真让我这个闲人闲着了。”
他叹了口气。
“那程氏妇人,说是家世平平,其实是家道中落。想来昨日季家来人,梁妈妈定把来龙去脉与你说了。舅父外调知州,程家本家地方上的贪腐一案正是他查办的。此案过后程家落败,他们这一支能继续留在京城,大约是皇祖母为着昔日与程家老夫人的情分保下的。先前进宫来她言语间便有挑拨之意,先前我也懒得理会。祖母自然不会听信妇人挑拨。”
姜维桢皱了皱眉头,看向史文茵:“只是你却是不同的。你刚嫁进来还与皇祖母不甚亲近。程氏眼下有孕便常常进宫伴驾,难保时日久了皇祖母心里不会生出些不快。往后你还要时常进宫陪伴才好。”
史文茵认真点头,“妾晓得了。”
姜维桢许是见她格外上心,便不自觉地噙笑:“还有要问的吗?”
“殿下,这些机锋……”到底都是些细碎妇人心思。
姜维桢似乎是看出来了,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因着幼时体弱养在宫闱。大些才跟着老师习武念书。区区一个程氏比之深宫妇人心思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史文茵大概是听愣了,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直惹得姜维桢浅笑:“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
“妾没有旁的要问的了。”史文茵摇摇头,“妾是感慨。四殿下正妻还没过门,府上就有这么厉害的一位小夫人。”
以程氏现在的家世,临昌王再怎么都不可能让程氏做正房。程氏不做正房又先有了孩子,那后嫁进来的正妻少不得要受侧室的气。史文茵联想起史家府上二房于氏与钱氏的争斗,互找眼线,买凶伤人,好好一门子人闹得不可开交,更是觉得心惊。
思及此她看向身边的姜维桢,张了张嘴却没问出来,隐在袖下的手交握起来。
她上面没有婆婆辖制,已比许多妇人幸运。在本朝,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反倒是像她娘和爹一样自愿一夫一妻的鲜见。寻常人家娘子尚且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叫丈夫不纳妾。如她父亲,也曾有过醉酒着道的事情,母亲在时也不乏亲眷有人逼着劝着父亲纳妾。更何况皇家宗室的青阳王?
思及此史文茵到底还是住了嘴。她就有这点好,思量清醒。此刻乘着这个话头,她或许可以从青阳王嘴里求一个“只有你一人”。但时事终究难以预料,因着她要求的是罕见的,所以大抵会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不作数。
若是真的求了,往后有一天失了信,想起今日承诺必然愈加狼狈伤感。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若是往后失信,因着一早就有了预料反而轻松,只不过是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也不至于闹个灰头土脸的难堪。
是以默了许久之后,史文茵对青阳王说:“殿下是宗室。话既到了这儿,若是先前,我大抵是要求殿下一个承诺的。”
姜维桢大抵猜到了她的意思,才要张口却被史文茵以食指堵住了嘴。
“如今看来,赌咒发誓的反倒没意思,未来的事情谁也料不准。”
史文茵垂头笑了一下:“就有一样,殿下允我一件事。”
姜维桢握住史文茵贴在他唇上的手:“若是求去,我必是不能答允的。”
史文茵神色里一点哀戚转瞬即逝:“殿下,先允了我吧。”
“你若不说,本王不允。”姜维桢拨开史文茵的微蜷的手,伸开手掌,像方才在太后殿上一样十指相合,“方才见你神色,我就知道你必然想到宗室纳妾之事。”
姜维桢正了神色,很是认真:“如你所说,世事难料。《老子》有云‘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眼下我二人成婚不过是个起始,你便已忧起往后不定发不发生的事情。若是今日真允了你,你定常常思量起那本没谱的事情来,到时只怕是要学旁人做一回贤妻了,反倒惹得伤心。”
姜维桢覆上另一只手:“早前只晓得你多思,如今看来这毛病怕是常常累你心神。必要好好纠正一番。”
史文茵盯着姜维桢硬朗的眉宇,神情动容。
姜维桢抚上史文茵前额,语调温和:“莫再思量那些烂事了。依着今日的事,眼下我唯能允你一桩,只要我在,人前尽力不叫外人委屈你。”
“那人后呢?殿下可也一样?”史文茵故作认真。
“人后……”姜维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我就紧着你唬我可好?”
史文茵听着姜维桢的话一下子笑出来,知道姜维桢回答并不认真,收住了笑,手还被姜维桢握着,欲挣姜维桢却不放,是而又笑:“殿下这样,妾这颗心都有些收敛不住了。”
“本王盼着你真收敛不住的那天。”姜维桢松了力气,状似无意地回答着,移开了视线,望向车马外冬月人影稀疏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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