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翌日，琦卿清早八晨爬起来念诗，吴语的诵声别有一番意趣。靖云反常地起得晚了些，揉着眼睛有些意犹未尽。
程家齐呢？靖云记得家齐昨晚和他睡在一起。
“没盖一床被子就不算睡一起。”家齐蛮横地和靖云挤在一张榻上。靖云只好背对着他，蜷起身子。时间滴答滴答地奔走，两个人竟夜难寐。靖云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黑暗分出层次，家齐的轮廓渐渐清晰。
隐隐约约，靖云感觉家齐撑着手肘坐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停了。家齐似乎在默默注视他。靖云侧着身子，眼珠转个不停，心如擂鼓。
家齐脱下西服外套，轻手轻脚地搭在靖云身上。
靖云拎起家齐的衣服，回过神来。天光正好，他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长衫的褶皱，走出门来。
中庭的梨花树得阳光一涤，焕发水光粼粼，仿若一条雪花凝成的河溪，幽香不绝如缕。
家齐坐在石桌旁，撑着头，在雪白花影下打瞌睡，双目自然地合上，胸膛一起一伏。
琦卿在屋顶翻着靖云抄录的笔记，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家齐才清醒。他擦了一把脸，晃一晃头，尴尬地微笑，“抱歉。一晚上没睡，有点没撑住。”
“大少受委屈了。”靖云快步走向家齐，与他一同立在梨花树的隐蔽下。
“不存在，不存在。”家齐站起身来。两人表现得很拘谨，偶然对望，心照不宣地红着脸移开视线。
“大少就当我们第一次见面吧——装作你不认识我。”靖云无奈地弯起嘴角，因为家齐已经第无数次脸色泛红，欲言又止地瞥他。
“可我怎么能当作——”家齐瞪大眼睛。
靖云眯起眼睛。
“我教你们说吧！”一直不吭声的琦卿大叫起来。她穿着一件棉麻的灰短袄，像一只灰朴朴的小雀鸟。
“小心！”靖云和家齐异口同声地喝道。
琦卿身手敏捷，像一只灰猫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下屋檐。转眼就从屋后绕了过来。
“这就像演戏一样吧？”琦卿身材矮小，站直才只有家齐的腰高。她扯着靖云的衣角，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见解，“我可是要当导演的人，先生——”琦卿抬头，目光在家齐和靖云之间轮转，“你们要演戏吧？想不想听听我的说法吗？”
“是，也不是。”靖云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你的提议很不错，讲讲。”他转脸看了看家齐，“大少的意见呢？”
家齐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深感羞耻，面上却矜持大方地说：“听你的。”
靖云满意地点头。
“你们要演初见吗？”琦卿问，“是白娘子和许仙第一次见面，还是丽娘第一次见柳生？”她期待地看向家齐，眼睛亮闪闪的。
家齐虽然不喜欢阿玲，但不迁怒于琦卿。他迟疑地点头。琦卿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弯下腰来。
家齐一边听琦卿说，一边连连点头，眼睛里迸发出精光：“你还挺聪明啊。”
“不对我说些什么？”靖云见琦卿讲完正要躲藏起来看戏，笑吟吟地拦住她。琦卿古灵精怪地笑着，揣着笔记本跑了。
靖云也由她去了。他转头看家齐。家齐已经在酝酿情绪了，他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
“你是谁？”家齐两手插在西裤兜里，脸上挂着微笑，眼神有些傲慢：“怎么会在程家旧宅？”
靖云先惊叹家齐入戏如此之快，又十分想笑。他只好将笑意压了压，从容走上前去，“我姓洛。”
“哪个洛？”家齐顺势问——他真不知道靖云是谁。
“洛家珠宝行的洛。”靖云缓缓道出，目光温和，仿佛这个回答已在心里埋了许久，最终开花结果。
“哦——”家齐不禁拖长了尾音。——洛家珠宝行——洛二——洛靖云！他是洛靖云！原来是这样——靖云蛮喜欢你呢——逸卿那双吊梢眼和靖云的重叠在一起。
家齐按下心头的震惊，眼中的神采却有些不同以往了：“原来……是洛二少。”他的心膛开始发烫。
靖云的吊梢儿眼完全眯了起来，嘴角弯翘，笑得意味深长。
良久，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转身，放声大笑。笑声过后，两人对视一眼，又微笑着转开了脸。
家齐打破沉默，朝靖云伸出了手，手指绷得笔直，“靖云，好久不见了。”
靖云理所当然地握住家齐的手。两只紧握的手像一只同心扣，紧紧相连。
“太棒了！”琦卿蹿出来，开心地拍着手，破坏两人脉脉相望的情景。两人迅速松开手。
“世兄，你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么？”靖云问。
“完成了，也完不成。”家齐模仿靖云的回答，故意卖了个关子。“妈妈的骨灰盒在梨树下。”他低下头，“她出不了武进。十多年了，出不去。”
“她在你心里，你回去，她就能回去。”靖云道，“世母告诉我的。”
“妈妈不告诉我，告诉你？”家齐摇了摇头，一笑而过。
“嗯。”靖云伸手，要拂去家齐肩膀上的梨花瓣，“她让我转告你。”白雪瓣飞扬。
“你可不要不相信，先生什么都知道！”琦卿跳出来，叉着腰对家齐说。
家齐眼也不眨一下，看着靖云。
要是真如此就好了。妈妈，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好像——好像对他有些奇怪的感觉 。
“贵人，时候到了。”
一句话在家齐耳际响起。他以为是靖云在装神弄鬼。可靖云嘴唇紧闭，没有说话。
靖云的手仍搭在他的肩上，梨花瓣也没有飞走。家齐正想说话，肩上的臂膀却晃眼间成了一柄梨花枝，纤细虬结，玉脂的骨朵缠着干枝。
花枝搭在他的身上，却没有分毫重量，像云彩一样轻盈飘渺。
周围一切暗了下来，梨花香渐渐飘远。家齐恍恍惚惚地东张西望，只看见一只水蓝的冰裂纹瓷瓶，插着一枝梨花。隐隐约约间，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像是惠明；听见表在疾走，手腕却是空的。家齐却无暇顾及——他有——他有更重要的——不能忘的事情要做。
家齐连滚带爬地到花瓶旁，将它捡起，可一捡起，它却融化了。洁白的一束化成黛黑的一滴，松烟悠悠流淌，淌过家齐的手臂。
家齐抬腕——袖子竟是蓝白条纹的，抹开袖子，两行端正的小楷显出：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魂牵梦萦的名场面！极致的罗曼蒂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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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庭中有奇树（卷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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