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个幽灵的呢？胡轩眨了眨眼。
是收获那个拥抱的时候吧——那时候的幽灵，缩在房间的角落，羡慕地看着被母亲拥抱的“他”，却又催促着他去推开、去质问、去发疯。
胡轩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这个幽灵，永远只会让他烦躁。
他害怕与那时的自己对视，那双眼睛盛满着的恨意让他无法承受。到底是在恨什么呢？明明自己的生活已经算是安稳，还有什么是值得憎恨的。
难道那时候的自己，憎恨着，成长为一个勉强算是“正常人”的胡萱吗？
我难道不应该变得正常吗？
我难道不配拥有风平浪静的生活吗？
我难道应该像你想的那样，早早地去死吗？
幽灵从未回应他的质问，只是在他歇斯底里地发着疯的时候，平静地看着他。
平静得就像是，那时候将他关在外面的沉默的家门。
脑海里闪过好多画面，胡轩不敢仔细去辨认那是什么，他只能意识到那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还有在斧头下四溅的血肉。
幽灵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胡轩强忍着恐惧，将目光，一寸一寸上移。他要看清幽灵的脸。
没有一丝弧度的、绷直的嘴角。
永远擦不去泪痕的脸颊。
密密麻麻的伤痕。
淤青。紫红。抓痕。破裂。掌印。
那双盛满着恐惧的双眼，一直注视着自己——看着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家里人聊天，跟同学们一起玩，认真学习，然后平静地生活下去。心脏一直在跳动，血液一刻不停地在错综复杂的网中奔涌。
啊……他怎么忘了呢。
他其实应该知道幽灵为什么那么恨自己的。
记忆是有美化效果的，为了让自己不继续受伤，大脑总会改写一部分记忆。
所以他只记得自己被关在门外，却忘记了那些疼痛。
他对着幽灵扬起了斧头——
“他的”父亲也曾这样对着那时的“他”扬起椅子。
他看见幽灵瑟缩了一下。
恐惧。
幽灵颤抖着看着他，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明明一直以来都不顾我的抗拒，非要跟在我的身边、一刻不停地诅咒着我，但现在看见我变成这副模样却感到害怕了吗？太幽默了。
为什么会怕我了呢？胡轩很想问一问眼前这个幽灵。
是因为现在的我，和记忆里，你最害怕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吗？
可是没办法，这是遗传啊。
斧头对着蜷缩着的幽灵重重挥了下去——
但并没有砍中。
有一只手用力钳住了他的手臂，让斧头停滞在半空中。胡轩回眸，眨了眨眼。
贺长卿深吸一口气：“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快点出去。我清醒的时间不多。”
胡轩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那只哭得浑身颤抖的幽灵，叹了口气，收起斧头，转身。
“嗯，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见胡轩终于回过神来，贺长卿松了口气——他疑惑地看向胡轩方才冲着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胡轩是看到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了吗？
但他也只是疑虑了一瞬，随后便被胡轩沉重的脚步声唤回了思绪，他急忙走到胡轩身边，跟他一起朝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深处走去。
他很想问胡轩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但，当他看到胡轩额上的冷汗时，还是闭上了嘴。
空荡的脚步声回荡，像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胡轩用余光看见那个幽灵还跟在自己身后，几次想再次扬起斧头，却又害怕贺长卿看出什么，只能按捺下心中的那点烦躁，继续向前走着。
或许是浓重的黑暗催生出心底的不安，胡轩突然想到，要是找不到出口怎么办？
要是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了怎么办？
可是现在去思考这些只会让自己的思绪越来越乱，胡轩轻咳一声，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那些牢房里找到的画着不明符号的纸，他取出那些纸张，递给贺长卿：
“这是我在那些牢房里找到的，但是上面全是些密密麻麻看不懂的东西，你瞧瞧，你觉得这画的是什么。”
面对突然递过来的东西，贺长卿有些许疑惑，但还是接过，展开，借着火折子的光看着。
胡轩注意到贺长卿展开纸条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竟然看得懂啊？”胡轩惊讶地说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啊？圆圆圈圈糊成一堆的。”
贺长卿皱着眉，盯着胡轩的眼睛：“你真的看不懂？”
“这上面全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怎么看得懂啊？”说着，胡轩停住脚步，指尖点着被贺长卿摊开的纸上的一处，“这圆、还有这个像蚯蚓缠成一堆的，鬼知道是什么意思啊？比起这个，你看得懂才让我更加惊讶呢。”
闻言，贺长卿变了脸色，折好纸，收入自己怀里，随后，他不由分说地抓住胡轩的手腕，大步朝前走去。
这个地方不对劲，胡轩的状态也不对。
方才胡轩说那张纸上全是乱画的东西，但，他方才看过了，上面全都是写的人名。
至于胡轩方才指着的那一处，根本不是胡轩说的“缠成一堆”，而是一个极为清晰的字。
贺长卿深吸一口气，不顾胡轩的疑问，走得越来越快。
那张纸上写着的人，大多数他都不认识 ，但他注意到了两个名字。
白行深和沈怀宇。
白行深不必多说，要不是他和景清玉，宋安之不可能整出那么大的动静。
但更重要的是沈怀宇。
他记得当年师父临终时跟他讲过沈行父亲——沈洛泽和南颀的事情，其中，师父提到过沈洛泽正妻还生下过一个孩子，正是沈怀宇。
但若是只有沈怀宇这个名字也就罢了，为何在沈怀宇名字后，画了暗影署的纹样，还添了“十一”二字？
暗影署中，江淮最得力的部下，不就是叫十一吗？
根据白行深这个名字的出现判断，自己和胡轩估计并没有离开李家渡，而十一指向是暗影署，并且暗影署此刻以黑街为据点……难道，现在自己正在连接李家渡和黑街的暗道里？
想到这，贺长卿猛地睁大了双眼——这样，就说得通为何这条走廊如此漫长了。这并非是一栋建筑，而是一条地下的道路。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么一定会走到出口：要么是到李家渡，要么是到黑街。自己和胡轩都是在李家渡失去意识的，所以，更可能是到达黑街。
“喂……走这么快做什么啊！我很累啊。”胡轩有些跟不上贺长卿越来越快的步伐，喘着气抱怨道。
“我不知道我可以清醒多长时间，所以你先把我的话记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千万不要走回头路，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到……黑街。”贺长卿没有放慢步伐，而是头也不回地对胡轩说道。
胡轩听了他的话感到无比疑惑：“什么？黑街？”
“嗯。”贺长卿点了点头，“这里恐怕就是连接李家渡和黑街的暗道了。”
“啊？”胡轩皱了皱眉，“那他们把我俩放在这暗道里做什么？让我俩走路锻炼身体吗？”
听了胡轩的话，贺长卿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开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和你的状况都不太对劲吧？”
“嗯，怎么了？”胡轩点了点头。
“刚才你给我看的那几张纸，不是你说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画，而是写了很多人的名字。”贺长卿仔细地把自己发现的不对劲告诉胡轩，“大多数人我不认识，但我看到一个叫做沈怀宇的人。他大概率就是沈行父亲跟正妻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名字后，画了暗影署的纹样，添了另一个名字——‘十一’。”
话罢，贺长卿感觉胡轩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胡轩知道沈怀宇这个名字。沈行被处死后，邓歆找到过沈行留下的幼时的日记，当时的日记里，就有提及沈怀宇。
胡轩深吸一口气：“你是说，当年沈家被抄家，沈怀宇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处死或是流放，而是到了暗影署，成为了现在的十一？”
贺长卿点点头：“而且，其中还有个名字，后面写了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被姑苏江家收养了。”
“难道是江淮？”胡轩感觉周遭有一股寒气攀升而上。
他记得先前暗影署叛变，江家立刻写信将江淮除名，并且几位朝廷官员自请离职，以示忠心。当时他还和樊林讨论过江家对江淮的态度——当时胡轩很疑惑，为什么身为名门望族的江家会将自家的孩子送到暗影署，并且看上去对江淮并无太多感情。现在看来，恐怕江淮是江家领养的孩子。
“我问过樊林，他对暗影署的运作方式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是从前朝继承下来的。我记得他和我说过，暗影署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被捡回来的孤儿，但现在看来恐怕不只是这样。”胡轩皱着眉说道。
贺长卿点了点头：“我们得快点出去。”
“嗯……”胡轩颔首，“这件事必须得告诉其他人。”
或许，这几张纸，能解释得清楚暗影署为何会叛变。
但不知为何，贺长卿脚步慢了下来。
察觉到异样，胡轩有些疑惑：“怎么了？”
他感觉到贺长卿捏紧了自己的手。
“你是不是说过，你在岔路的时候会用斧头砍一下，留个印记？”贺长卿的声音有些许的发抖。
“嗯，是啊，怎么了……”说着，胡轩走到贺长卿身前，借着火折子的光，朝前看着。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眼前，出现了岔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
而墙面上，有着斧头砍过的痕迹——胡轩认得，这是自己砍的那一道。
可是，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呢？
他们明明没有回头。
“我们……在绕圈子。”贺长卿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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