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等晏宁烧退了,皮肉伤养得差不多,医生也说他没什么心理创伤后,他就试着跟司清桓提一个想法。

经过仓库的事,司清桓和他的相处方式好像略有变化,以前司清桓像个最标准的父亲,现在……多了点随性的意思,像是不打算在晏宁面前藏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藏也不管用了吧。

晏宁依旧不怕他,至少表面上不怕。他大着胆子跟司清桓提要求。

“爸爸,我想继续学射击。”

或许是不甘自弱,又或许是雏鸟孺慕,想跟父亲更近一点。

司清桓从文件中抬起眼,看着自己过于纤弱的小儿子,道:“不嫌手疼了?”

当初晏宁和裴阑一起练射击,一通气,发现俩人都不喜欢这东西,就偷工减料,打个八环就跟司清桓说学完了。

司清桓想着不爱学就不学吧,法治社会,出不了用枪的乱子。

晏宁“嗯”了一声,摇摇头。

不嫌了。

这也嫌疼那也嫌疼,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时隔多年又回到西山射击场,风里的硝烟同那天保镖手上的气味混在一起,晏宁忽然松了口气。

后来他的枪法比司清桓还好上不少。司清桓从助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没有太多表示,甚至眼睛都没从文件上移开。

只是眼底有一丝欣慰,赞许道:“小宁很有天赋。”

两年后的一个春夜里,梅白越走了,睡梦里安安稳稳,痛楚很少,算是喜丧。

早有预兆的事,不算生死无常,老太太去之前的那几天还笑呵呵的,把家里人又叫去疗养院小聚,通透得很。

司老爷子没过多久,也西去了,坐镇司家老宅的换了个人。

“大伯。”

司易转身,背对富丽堂皇的老宅大厅:“清桓来了。”

司清桓看着工人一箱一箱往外边搬东西,那些箱子看着有些陈旧,似乎照看得仔细,没什么损伤。

“这是……”

司易点了点:“这个是你司妄伯公的天灵盖,那个是李氏的手骨。”

还有谁的腿骨,谁的面皮,就不一一细说了。

“我想着都埋了吧,埋在后山,埋深一点,让他们和那段过去一起,永无得见天日之时。爸留着这些是为了不忘家耻,但一直不放下,就容易变成心里的痼疾。如今他去了,我就自作主张,替他收拾掉。”

盘踞在司家头上的阴云,是时候该散散了。

司清桓问:“怎么不烧掉?”

“老爷子的守孝期刚过,万一烧到他那儿去,见了晦气。”

“清桓,留下来吃个饭吧。”

司清桓总觉得司易还有事要同他交代。那段过去他没亲历,只是从小听长辈念叨,对此没那么深的怨怼,埋骨的事,司易电话里说说就行了,完全没必要把他叫来老宅。

果然,饭桌上。

司易给他夹了菜,提起件事:“老爷子一直很顾忌你。”

顾忌?一个不同于担忧之类的词,带着负面意义的防备与排斥,不像是爷爷对孙子出现的情感。

“为什么?”司清桓问。

司易道:“你和更上面那位太像。外人都说你不像你爸,像你爷爷,其实相似的那部分,恰好是老爷子同那位重合的部分。”

“尤其是在你十六岁之后,成长轨迹也越来越像了,几乎是历史重现。”

司清桓沉默一瞬,道:“没人制止过我,也没人跟我说过。”

原因无非两个,司清桓还没做到最坏,又或者就算他烂了,司老爷子就舍弃他这个孙子,将他和那堆脏器皮骨混在一起。

“你已经三十来岁了,清桓。”司易语重心长道,“早点成家吧,让老爷子在天有灵,能安下心。”

……

司清桓走出老宅中门,坐上迈巴赫的后座,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看了眼今天的日期,吩咐司机,去西山射击场。

“司总,您来了。”射击场的负责人听说司清桓莅临,点头哈腰上前迎接。

司清桓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我来看看小宁,他在哪个场?”

“小宁少爷在C-01。”

C-01,这里最大的室外靶场。场内,模拟成沙地的地面上,设置了十个移动靶。全场唯一的身影站在距靶两百米处,带着眼罩,右手举着一把PD380,正是晏宁。

司清桓站在远处的看台上,看着气流将那个纤瘦少年的雪白发丝牵起微小的幅度。

在晏宁的枪法足够好,已经无人能匹敌后,他依旧会固定在每月的这天来射击场,保持手感也好,解闷也罢,待足一个下午才会走。

司清桓问过他,为什么是这天。

晏宁说,这是他被救出来的那天,为了不忘记曾经的失误。

子弹离膛,场内广播的女声机械音随即响起。

“十环。”

又是几声枪响,“十环”的播报声重复几次后,靶场恢复寂静,所有移动靶都被击中。

弹无虚发。

手上的枪支还冒着过热的硝烟,晏宁摘下脸上的黑色眼罩,露出那双浅色的眼睛,神色平静。

他的小儿子,好像长大了。

司清桓的心脏跳得很快,这恐怕是他这些年,心跳最快的一次。

十七年前,司家老宅。

“好大的胆子啊,章铜,谁指使你的,司妄,司慎,还是司厉?”

林伯走到司老爷子身边,附耳道:“先生,小少爷来了。”

彼时司老爷子面前押了一排人,他站在跪着的其中一人前方,讽笑着,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压抑着怒意。

“清桓?来做什么。”

林伯顿了顿,道:“少爷说……清叛众。”

叛徒章铜的神色微微一动。

司老爷子说:“让他进来。”

“爷爷。”

司清桓进了地下室。他右手打着石膏,右眼被包扎过,纱布缠了半个头。即使如此,他的步伐也依旧平稳,稳步走至司邪身边。

少年将叛徒的脸抬起,用的脚尖,目光同他爷爷如出一辙。

“章铜,司家主家待你不薄,我与你也不曾有过私仇。”

晓之以情。

“一狗不侍二主。”

动之以理。

司老爷子对一旁的下属示意,随后下属端上一个垫着红色绒布的托盘。

绒布中央摆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司清桓拿起枪,仅剩的那只完好左眼将枪扫视一遍。

他说:“忠叔,拭灰。”

吕忠拿起托盘上的红绒布,弯腰擦拭司清桓左手举着的枪,直至纤尘不染。

司邪看着这一幕。

他孙子的枪法很好,但他希望,还能更好一些。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叛徒头顶,但章铜跟着司老爷子出生入死二十年,又敢干出吃里扒外的事,心境非常人可比。

他畏惧司清桓身上初显的锋芒,但他不示弱。他说:“先生,少爷,我不后悔。”

砰。

绳之以法。

章铜缓缓倒下,头上淌出的血洇进地里,覆盖了地下室陈旧的血迹。

“他不后悔,你们呢?”司清桓看向跪着的其他人。

其中一人向他磕头,涕泪横流:“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少爷,我不该跟人串通报复您,报复司家!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求您……放过我……”

更多人蜷缩着,头颅低得极低,不敢发一言。

那天司家老宅的枪响惊起了满山鸟雀。

地下室中,满室寂静。

持枪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枪支啪嗒落地,司老爷子上前,抚摸司清桓的头发。

“好孩子。”

……

司清桓缓缓闭眼。脑海中,自己年幼的身影与晏宁的身影交错,互相缠绕,辨不清晰。

等到晏宁下场,朝他走近,司清桓这才发现,以前站他旁边会磕到桌子的小男孩,如今也有他胸口高了。

但站在偌大的场地里,还是太纤瘦。

人不是忽然长大的。

骄奢淫逸的大少爷十六岁深谙人性,那个颠沛流离的小少年如今十四岁,也能略通世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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