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晏宁烧退了,皮肉伤养得差不多,医生也说他没什么心理创伤后,他就试着跟司清桓提一个想法。
经过仓库的事,司清桓和他的相处方式好像略有变化,以前司清桓像个最标准的父亲,现在……多了点随性的意思,像是不打算在晏宁面前藏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藏也不管用了吧。
晏宁依旧不怕他,至少表面上不怕。他大着胆子跟司清桓提要求。
“爸爸,我想继续学射击。”
或许是不甘自弱,又或许是雏鸟孺慕,想跟父亲更近一点。
司清桓从文件中抬起眼,看着自己过于纤弱的小儿子,道:“不嫌手疼了?”
当初晏宁和裴阑一起练射击,一通气,发现俩人都不喜欢这东西,就偷工减料,打个八环就跟司清桓说学完了。
司清桓想着不爱学就不学吧,法治社会,出不了用枪的乱子。
晏宁“嗯”了一声,摇摇头。
不嫌了。
这也嫌疼那也嫌疼,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时隔多年又回到西山射击场,风里的硝烟同那天保镖手上的气味混在一起,晏宁忽然松了口气。
后来他的枪法比司清桓还好上不少。司清桓从助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没有太多表示,甚至眼睛都没从文件上移开。
只是眼底有一丝欣慰,赞许道:“小宁很有天赋。”
两年后的一个春夜里,梅白越走了,睡梦里安安稳稳,痛楚很少,算是喜丧。
早有预兆的事,不算生死无常,老太太去之前的那几天还笑呵呵的,把家里人又叫去疗养院小聚,通透得很。
司老爷子没过多久,也西去了,坐镇司家老宅的换了个人。
“大伯。”
司易转身,背对富丽堂皇的老宅大厅:“清桓来了。”
司清桓看着工人一箱一箱往外边搬东西,那些箱子看着有些陈旧,似乎照看得仔细,没什么损伤。
“这是……”
司易点了点:“这个是你司妄伯公的天灵盖,那个是李氏的手骨。”
还有谁的腿骨,谁的面皮,就不一一细说了。
“我想着都埋了吧,埋在后山,埋深一点,让他们和那段过去一起,永无得见天日之时。爸留着这些是为了不忘家耻,但一直不放下,就容易变成心里的痼疾。如今他去了,我就自作主张,替他收拾掉。”
盘踞在司家头上的阴云,是时候该散散了。
司清桓问:“怎么不烧掉?”
“老爷子的守孝期刚过,万一烧到他那儿去,见了晦气。”
“清桓,留下来吃个饭吧。”
司清桓总觉得司易还有事要同他交代。那段过去他没亲历,只是从小听长辈念叨,对此没那么深的怨怼,埋骨的事,司易电话里说说就行了,完全没必要把他叫来老宅。
果然,饭桌上。
司易给他夹了菜,提起件事:“老爷子一直很顾忌你。”
顾忌?一个不同于担忧之类的词,带着负面意义的防备与排斥,不像是爷爷对孙子出现的情感。
“为什么?”司清桓问。
司易道:“你和更上面那位太像。外人都说你不像你爸,像你爷爷,其实相似的那部分,恰好是老爷子同那位重合的部分。”
“尤其是在你十六岁之后,成长轨迹也越来越像了,几乎是历史重现。”
司清桓沉默一瞬,道:“没人制止过我,也没人跟我说过。”
原因无非两个,司清桓还没做到最坏,又或者就算他烂了,司老爷子就舍弃他这个孙子,将他和那堆脏器皮骨混在一起。
“你已经三十来岁了,清桓。”司易语重心长道,“早点成家吧,让老爷子在天有灵,能安下心。”
……
司清桓走出老宅中门,坐上迈巴赫的后座,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看了眼今天的日期,吩咐司机,去西山射击场。
“司总,您来了。”射击场的负责人听说司清桓莅临,点头哈腰上前迎接。
司清桓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我来看看小宁,他在哪个场?”
“小宁少爷在C-01。”
C-01,这里最大的室外靶场。场内,模拟成沙地的地面上,设置了十个移动靶。全场唯一的身影站在距靶两百米处,带着眼罩,右手举着一把PD380,正是晏宁。
司清桓站在远处的看台上,看着气流将那个纤瘦少年的雪白发丝牵起微小的幅度。
在晏宁的枪法足够好,已经无人能匹敌后,他依旧会固定在每月的这天来射击场,保持手感也好,解闷也罢,待足一个下午才会走。
司清桓问过他,为什么是这天。
晏宁说,这是他被救出来的那天,为了不忘记曾经的失误。
子弹离膛,场内广播的女声机械音随即响起。
“十环。”
又是几声枪响,“十环”的播报声重复几次后,靶场恢复寂静,所有移动靶都被击中。
弹无虚发。
手上的枪支还冒着过热的硝烟,晏宁摘下脸上的黑色眼罩,露出那双浅色的眼睛,神色平静。
他的小儿子,好像长大了。
司清桓的心脏跳得很快,这恐怕是他这些年,心跳最快的一次。
十七年前,司家老宅。
“好大的胆子啊,章铜,谁指使你的,司妄,司慎,还是司厉?”
林伯走到司老爷子身边,附耳道:“先生,小少爷来了。”
彼时司老爷子面前押了一排人,他站在跪着的其中一人前方,讽笑着,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压抑着怒意。
“清桓?来做什么。”
林伯顿了顿,道:“少爷说……清叛众。”
叛徒章铜的神色微微一动。
司老爷子说:“让他进来。”
“爷爷。”
司清桓进了地下室。他右手打着石膏,右眼被包扎过,纱布缠了半个头。即使如此,他的步伐也依旧平稳,稳步走至司邪身边。
少年将叛徒的脸抬起,用的脚尖,目光同他爷爷如出一辙。
“章铜,司家主家待你不薄,我与你也不曾有过私仇。”
晓之以情。
“一狗不侍二主。”
动之以理。
司老爷子对一旁的下属示意,随后下属端上一个垫着红色绒布的托盘。
绒布中央摆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司清桓拿起枪,仅剩的那只完好左眼将枪扫视一遍。
他说:“忠叔,拭灰。”
吕忠拿起托盘上的红绒布,弯腰擦拭司清桓左手举着的枪,直至纤尘不染。
司邪看着这一幕。
他孙子的枪法很好,但他希望,还能更好一些。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叛徒头顶,但章铜跟着司老爷子出生入死二十年,又敢干出吃里扒外的事,心境非常人可比。
他畏惧司清桓身上初显的锋芒,但他不示弱。他说:“先生,少爷,我不后悔。”
砰。
绳之以法。
章铜缓缓倒下,头上淌出的血洇进地里,覆盖了地下室陈旧的血迹。
“他不后悔,你们呢?”司清桓看向跪着的其他人。
其中一人向他磕头,涕泪横流:“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少爷,我不该跟人串通报复您,报复司家!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求您……放过我……”
更多人蜷缩着,头颅低得极低,不敢发一言。
那天司家老宅的枪响惊起了满山鸟雀。
地下室中,满室寂静。
持枪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枪支啪嗒落地,司老爷子上前,抚摸司清桓的头发。
“好孩子。”
……
司清桓缓缓闭眼。脑海中,自己年幼的身影与晏宁的身影交错,互相缠绕,辨不清晰。
等到晏宁下场,朝他走近,司清桓这才发现,以前站他旁边会磕到桌子的小男孩,如今也有他胸口高了。
但站在偌大的场地里,还是太纤瘦。
人不是忽然长大的。
骄奢淫逸的大少爷十六岁深谙人性,那个颠沛流离的小少年如今十四岁,也能略通世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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